郭沫若代表作_郭沫若【完结】(99)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这怎么能够容得下五个人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听工人在说,每月还要十五块钱的租金。他觉得这未免又太滑稽了。

  “啊,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这一套西装吗?”

  他那回也穿的是他那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

  ——“那回唐津的那位阔妇人起初怕是看上了我那套西装的。”

  ——“但是这回可不灵了。”

  ——“这回怕是帽子误了事。”

  两只活蚊麈还是幽幽地在电灯光下对话。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买一顶帽子呢?”

  ——“不好买得。买夏季的太迟,买秋季的又太早了。”

  ——“嗳,什么事情都是一样,太迟了也不行,太早了也不行。”

  嗡嗡嗡嗡……

  啪的一声又打死了一个蚊子。

  第三章 流氓的情绪

  他一面走,一面计算起他的儿们随着他漂流过的次数。

  六岁的大儿……十九次。

  四岁的二儿……十次。

  岁半的三儿……七次。

  中国人的父亲,日本人的母亲,生来便是没有故乡的流氓!他的舌尖轻率地把这“流氓”两个字卷出了。豁然间显露了一个新颖的启示。

  ……流氓……流氓……流氓……

  这是一个多么中听的音乐的谐调,这是一个多么优美的诗的修辞哟!

  淡白如水的,公平如水的,流动如水的,不为特权阶级所齿的,无私无业的亡民!啊,这把平民的尊严,平民的刚健,平民的勤勉,平民的辛艰,都尽态地表现出来了。

  ……流氓……流氓……流氓……

  有闲有产的坐食的人门,你们那腐烂了的良心,麻木了的美感,闭锁了的智性,岂能了解得这“流氓”二字的美妙吗?

  ……流氓……流氓……流氓……

  啊,你这尊贵的平民的王冠,我要把你来加在我自己的头上,加在我妻儿们的头上。

  啊,流罢,流罢,不断地流罢,坦白地流罢。没有后顾的忧虑,没有腐化的危机。

  山谷中奔波着的响泉,直流向晨光中的大海……

  ——“呜呜呜呜呜呜……”

  ——“哦,火车到了,快走快走!”

  下篇

  一

  夕阳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皑皑的白石间扬着欢迎的声làng奔腾而来。戴着青翠的寒林、鲜红的石蒜、金huáng的柿子的两岸高山,也一进一退在向人点头微笑。

  一部汽车沿着江的北岸徐徐而上。仅能容得两部汽车并肩而过的山路,一面临江,一面依着崖壁。崖头处处有清泉迸出,在细涧中潺湲;涧里的茑草开着一片鲜润的红花,便是遭人忌厌的紫色的蓟团也表现着一种渊深的净美。白色的或粉红色的萩花,樱桃实般的茨子,红得惊人的山楂,时而从崖上低垂下来,在汽车头上爱抚。

  这是山中人回山的时候了。有的牵着空马车,有的肩着囊袋,静悠悠地好象在梦中行走着。

  汽车的喇叭声从背面把他们的清梦惊醒了,他们忽然仓皇起来,忙着向路边避让。等待汽车过后,司机向他们道谢几声,梦境又依然继续着了。

  这部汽车里除司机和助手之外坐着两位大人和三个孩子,车前车后,车左车右,捆载着大小十一件行李。一部汽车好象一匹有角的野牛,又好象有翅而不能飞的鸵鸟。

  车外的风光如象万花镜一样迎接着车里的人,他们的赞声应着江里的水声没有须臾断息。

  “……花……花……花……柿子呀……柿子呀……亚马①……亚马……亚马……”

  ①作者原注:日语:山。

  这是孩子们的声音。

  “……啊,那石蒜花我有十年不看见了……我也有七八年呢……是柿子熟的时候……是栗子熟的时候……这是我最爱的秋天!”

  这是大人们的声音。

  一切的景物在大人们的心中如象遇着亲人,在小儿们的心中如象遇着新友。他们的心中虽然各有深浅的不同,但都感受着葱宠的满意了。

  汽车愈走愈远,随着车轮的振动,小小的婴儿已经熟睡。

  车里的人便是爱牟的一家五口,他们此刻是直指温泉地方行进着的。

  八个月前他们因为生活的bī迫不能不两地分居,他的夫人要携着三个儿子回到东洋,让他一人独留在上海。临行的时候他送他们上船,那时也是一家五口聚集在一个车中,小小的婴儿也因为经不住车轮的振动而被催眠,在他母亲怀中熟睡着。那时的情景和现在不正是如象一张乾板印出的两张照片一样吗?但是两个时期的心境是怎样的悬殊哟!那时是生离,这时是欢聚。那时是绝望的分手,这时有葱宠的希望留在后头。——啊,人生的幸福不原在自己的追求吗?

  这样清净的山,这样清净的水,这样清净的人。这儿的光就好象在碧玉中含蓄着的一样,这儿便是幸福自己。啊,山野性成的小鸟,为什么要迷入樊笼?木石为友的麋鹿,为什么要误入上苑呢?

  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住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

  千数百年前一位诗人的心声,不知不觉地从爱牟口中流泻出来了。

  在这样的穷乡僻境中,有得几亩田园,几椽茅屋,自己种些蔬菜,养些jī犬,种些稻粱,有暇的时候写些田园的牧歌,刊也好,不刊也好,用名也好,不用名也好,浮上口来的时候便调好声音朗诵,使儿子们在旁边谛听。儿子们喜欢读书的时候,便教他们,不喜欢的时候便听他们去游戏。这样的时候,有什么不安?有什么烦乱呢?人类的文化不见得便全不进行,就不进行也是于世无损。但这每代每代的新制的诗歌,难道不是真正的文化的活体吗?画家不一定要生在巴黎,音乐家不一定要生在德意志,牧童的一只芦笛不见得便敌不上悲多汶的管弦乐的动人,波斯人的地毡,黑人的泥丸,才是近代的未来派立体派的模范呢!

  “啊,小鸟是用不着鼎食的,麋鹿是用不着衮衣的。”

  他沉没在这样的感兴里的时候,司机掉过头来问道:

  ——“是往熊川温泉的吗?”

  ——“是的,往熊川温泉。”

  山间的平地略略开旷起来,山路两旁现出了一带田畴。田中的禾稻已经半熟,青青的荞麦开着白色的小花。

  ——清,启尔林!……

  ——清,启尔林!……

  草间的秋虫在调动着它们的管弦,准备着夜间的演奏了。

  一团茅屋现在路旁,司机把车头右转,徐徐折进村去。

  huáng昏已在村里蔓延,村上矮矮的茅屋在跪着举行晚祷。一切都是木雕中的沉静。只那川上江中的浩浩的流泉在村后隐鸣,从太古以来收集着四山的流泉想来打破这沉静的木雕,但终不见有成功的希望,好象已经生出了空自费力的觉悟,隐隐含着忿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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