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代表作_郭沫若【完结】(103)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我们初到这儿来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很安适,我们终日畅游,把生活忘到了脑后了。担住上了四五天来,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没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着国内的战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卖,她在今天早晨放下决心又要去过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罢,算了罢!我的一切计划都已成为水泡!繁琐的家庭生活的悲剧又不得不每时每刻地开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着一只待着沉没的破船打烂。啊,算了罢,算了罢!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从崖头跳到破船上去随着他们自尽!……

  他就在10月5日的晚上,在电灯光下替他的友人写了这么一封长信。他的妻儿们都睡了,他写着写着便感伤起来,忍不住地涌出了眼泪。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字迹有好几处都弄模糊了。他的心尖战栗得什么似的,手指也战栗得什么似的,他没有把信写全,便把笔丢了。

  他这封没有写全的信不消说也没有付邮。

  四

  夫妇两人乘着第三的一个幼儿在贪着午睡的时候,从旅馆的后门各自拿着器物迁到村边的一家临水的人家。他们就如同蚂蚁一样,运了一遍,又运一遍,在午后的忧郁的秋阳光中往返地奔走。

  ——“那边的老头子在说,这村里从旅馆里搬家出去是最招人厌的。”爱牟夫人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诉说。

  ——“哼,你才晓得吗?不仅这儿,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遭人厌的呢。”爱牟的语气含着些报复的意思。

  ——“所以说,我劝你留在这里啦。”

  “留在这里做人质吗?”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两人都不说话了,又在无言地如象蚂蚁一样地运动。

  村里的空气仍然和木质的雕刻一样,他们的小小的运动也没有生出什么波纹,注意到他们的几乎没有。

  两个大的孩子从江边耍倦了回来,看见他们的父母又在搬运东西,他们便连连发问:

  ——“往哪儿去呢?上海?福冈?……唔?唔?……”

  大人们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来制止他们。他们也默不作声息了。

  蚂蚁一样的运动继续了二十分钟。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东北汇成一个深潭,对岸的山木最显出葱茏多趣的姿态。他们的新居便在这儿深潭的环抱处了。

  新居是东西相连的两间楼房,中间只隔了一排纸糊的活动门壁①门上糊着的字屏已经huáng垢了,字迹和诗句都很鄙俗。因为久无人居,又因为茅檐过低,蓊郁的霉气充满着一楼。

  ①作者原注:这种活动纸糊门壁,日语称为“胡史马”,怕是“糊纸门”的音变。

  这儿是美丑jiāo战的战场呢。楼内的布置和尘霉,借着低低的茅檐作为对于自然和日光的防御战线。

  行李已经搬妥当了,爱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后的通知。

  爱牟一人留在楼上,打量布置的方法。

  东首一间东北两面都是开放着的,并且接近楼门,这是便于做厨房的了,西首一间只北面开放着,他把当作书桌用的皮箱安放在这儿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书斋。“书桌”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头望楼外仰望。楼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只露天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妈子把衣袂向后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儿撒起尿来。

  “嗳嗳!嗳暖!”

  他长叹了两声把头低下去了。

  爱牟夫人领着孩子们走上楼来。

  她怕旅馆主人的不高兴,等把行李偷偷地搬好后,才去作了最后的通知。但是她的忧虑显然是消去了。

  ——“哦,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吗?新屋的主人并没有多心呢。他们听说我们搬了家,非常的后悔,他们说:‘他们馆子里也可以听我们自炊,随便哪间房间都肯租给我们,他们请我们转去。’但我说:‘这边的jiāo涉已经办好,住得一两礼拜后看情况我们再搬来。’他们后悔得什么似的呢。”

  ——“这儿的人究竟是古朴。”

  ——“他们那里在卖盐卖米,我便照顾了他们。等我下楼去准备夜饭,米快要送来了。这儿没有水,要到河里去洗碗呢。佛儿,佛儿,你暂时到你爹爹那里去。”

  她把孩子jiāo给爱牟,把带来的一些碗盏锅碟通同拿着走下楼去了。

  “到底何苦呢?到底何苦呢?”

  楼下的老妈子送了一盘柿子来做贽见礼,这柿子是刚才上楼时,爱牟看见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儿才从树上摘下来的。老妈子一口的嗡鼻音,使他联想起梅毒第三期的患者。但他把柿子接受着了。

  柿子来了,孩子们都吵嚷起来,他寻出一把小刀来,便和着三个小儿坐在楼头剥食。

  ——“啊,那儿是渡船了!那儿是渡船了!”

  ——“有趣呀!真个有趣呀!”

  ——“呵,人在山半腰跑呢!”

  ——“唔,唔,我晓得的哟,我们前几天走过的路。哦,妈妈在那河边上洗碗。”

  孩子们是最宽容的,他们就搬到这儿来,也觉得什么都有趣味。他们没有经济的打算,也没有故作的刁难。他们是泛美主义者。在他们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们的世界是包藏在huáng金色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色彩,色彩,色彩……

  电灯已经来了。五个人围着了一张小小的饭台。吃饭的菜是一锅煮着萝菔叶的“味噌”①汤,爱牟夫人说:

  ①作者原注:日本常用的一种用大豆做的酱,多用以早饭作汤吃。

  ——“今晚上买不出菜来,就将就这一锅吃罢。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顺序了。铅桶可惜没有带来,还要买一只铅桶呢,说是要过河去走四五里路的光景才有。……这儿乡间真怪,连jī蛋也买不出,听说这几天什么地方在开运动会,通被买去了。”

  “晓得了吗?都是你自寻苦恼!”爱牟心里这样想着,但也没有说出口来。

  ——“唦,吃饭罢!一个礼拜没有吃自己煮的饭了!”爱牟夫人端着饭碗的时候,十分高兴地这么说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爱牟几乎全没有作声息,只听他的夫人一个人在说。

  他的夫人说:象这样自炊,一天连房饭在内也用不上两块钱,一个月可以节省一百多块钱了。不消说是吃不成好菜,但在这乡里使了钱也吃不出什么来,不如把钱留着,等回上海去的时候使用。

  她又说:孩子们听他们在外边去玩耍,佛儿不睡的时候她可以背在背上做事,总要想法子来不至于搅扰他,使他可以安心做文章。下边的主人她也多给了他们些钱,孩子们在楼下耍也是不要紧的了。

  她这样说着,话头渐渐转到楼下的主人来了。

  楼下的主人是两对夫妇,一对老的,一对小的。老的一对夫妇是六十上下的年纪了,他们并没有子息,只在十五六年前抱养了一位十岁大的女儿,在去年上chūn这位女儿才招赘了一个丈夫。这两对夫妇是不同锅灶的,小的一对夫妇就象用人一样,做农事,做苦工,吃的是些菜根菜叶。好吃的东西都是一对老儿享用了。两老儿杀了一只jī,连一根骨头也不给他们的养儿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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