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只能独行_周国平【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另一类人是比较个人化的知识分子,相对而言,他们没有太直接的用世抱负,而是更加关注自己独立的jīng神探索和文化创造活动。他们对于作为一种社会现实的jīng神平庸化过程同样反感,但似乎不象前一类人那样有切肤之痛,如坐针毡,为之寝食不安。由于他们更多地生活在一个相当稳固的属于自己的jīng神世界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隔膜于或超脱于他们所反感的那种外部变化了。他们的反应主要不是愤怒或忧虑,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近乎宽容的淡漠和蔑视。属于这一类的大抵是一些真正迷于艺术的艺术家,真正迷于学术的学者,以及执著于人生和人类根本问题之思索的哲人智者。在这样的人看来,末世论或乱世论似乎都有些危言耸听,这个世道和别的世道没有本质的不同,不过是一个俗世罢了。时代变迁,俗的表现形式相异,或官或商,无jīng神性则为一。所以,他们始终与俗世保持距离,而把jīng神上的独立追求和自我完善视为人生在世的安身立命之本。在此意义上,他们的立场可归结为自救。

  当然,上述划分只是相对的,毕竟可能有一些个人性和社会性皆很qiáng的知识分子,在他们身上,自救和救世的立场会发生重迭。我无意在这两种立场之间评优劣,以我之见,真诚的救世者和自救者都是宝贵的,我们之缺乏有感召力的传道士和启蒙思想家,一如缺乏埋头于自己园地的耕耘者。不过,就目前而言,说句老实话,我实在听厌了各种名目的文化讨论,从这些热闹中只听出了一种浮躁和空dòng。无论是标榜为“新国学”的复古主张,还是以“后现代”名义装饰现状的学术拼贴,事实上都没有提出切实的救世良策,很可能只是成全了个人的一种功利欲望。至于种种关于“文化失落”、“人文jīng神失落”的喟叹,透出的多是一种焦躁不安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为自救的立场作一辩护,尽管真正的自救者是不需要任何理论上的辩护的。

  一个人立志从事jīng神探索和文化创造的事业,应该是出于自身最内在的jīng神需要。他在jīng神生活的范围内几乎一定有很重大的困惑,所以对于他来说,不管世道如何,他都非自救不可,唯自救才有生路。可是,在jīng神生活与世俗的功利生活之间,他的价值取向是明确而坚定的,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困惑。张三不耐贫困,弃文经商,成了大款,李四文人无行,媚俗哗众,成了大腕,这一切与他何gān?他自己是在做着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只要环境还允许(事实上允许)他做下去,何失落之有?立足于自救的人,他面对外部世界时的心态是平静的。那些面对浮躁世态而自己心态也失衡的人,他们也许救世心切也心诚,但同时我又很怀疑他们自己内心缺乏jīng神生活的牢固根基,要不何止于如此惶惶不安。

  在当今时代,最容易产生失落感的或许是一些有着qiáng烈的jīng英意识和济世雄心的知识分子。他们想做民众的思想领袖和jīng神导师,可是商业化大cháo把他们冲刷到了社会的边缘地带,抛掷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他们是很难自甘寂寞的,因为他们恰好需要一个轰轰烈烈的舞台才能发挥作用。我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脱离社会实践,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jīng英或想当jīng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说的智者是指那样一种知识分子,他们与时代cháo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终不渝地思考着人类jīng神生活的基本问题,关注着人类jīng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寂寞中守护圣杯,使之不被汹涌的世俗cháo流淹没。我相信,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社会进程发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会有失落感的。领袖无民众不成其领袖,导师无弟子不成其导师,可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jīng神价值,即使天下无一人听他,他仍然是一个智者。

  我确实相信,至少在jīng神生活领域内,自救是更为切实的救世之道。当今之世不象是一个能诞生新救主和新信仰的时代,但这并不妨碍每一个热爱jīng神文化事业的人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从事独立的探索和创造。这样的人多了,时代的jīng神文化水准自然会提高。遗憾的是,我们拥有许多不甘寂寞的信仰呼唤者、jīng神呐喊者和文化讨论者,少的是宗教、哲学、艺术上的真信徒甚至真虚无主义者。透底地说,真正jīng神性的东西是完全独立于时代的,它的根子要深邃得多,植根于人类与大地的某种永恒关系之中。唯有从这个根源中才能生长出天才和jīng神杰作,他(它)们不属于时代,而时代将跟随他(它)们。当然,一个人是否天才,能否创造出jīng神杰作,这是无把握的,其实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与这个永恒源泉的联系,如果这样,他就一定会怀有与罗曼.罗兰同样的信念:“这里无所谓jīng神的死亡或新生,因为它的光明从未消失,它只是熄隐了又在别处重新闪耀而已。”于是他就不会在任何世道下悲观失望了,因为他知道,人类jīng神生活作为一个整体从未也决不会中断,而他的看来似乎孤独的jīng神旅程便属于这个整体,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灭。

  1994.8

  时尚考察“天人合一”与生态学

  九十年代以来,国学好像又成了显学。而在国学热中,有一个概念赫然高悬,众望所归,这便是“天人合一”。在一些人嘴里,它简直是新福音,用它可以解决当今人类所面临的几乎一切重大难题。其最旗帜鲜明者甚至断言,唯“天人合一”才能拯救人类,舍此别无出路。按照他们的解释,西方文化的要害在于天人相分乃至对立,由此导致人性异化和生态危机,殊不知完备的人性理论和生态哲学在中国古已有之,“天人合一”便是,它的威力足以引导人类重建内心的和外部的和谐。

  我的印象是,鼓chuī者们一方面大大缩小了中国哲学的内涵,儒道佛一锅煮,最后熬剩下了“天人合一”这一点儿浓汁,另一方面又大大扩展了“天人合一”的内涵,使这一点儿浓汁囊括了一切有益成分,于是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效。

  “天人合一”原是一种儒家学说,把道家的“物我两忘”、禅宗的“见性成佛”硬塞入“天人合一”的模子里,未免牛头不对马嘴。即使儒家学说也不能归结为“天人合一”,“天人合一”仅是儒家在人与宇宙之关系问题上的一种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关于“天人合一”的含义,我认为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的归纳最为准确,即一是滥觞于孟子、流布于宋儒的天人相通思想,二是董仲舒的天人相类思想。其中,后者纯属牵qiáng附会的无稽之谈。前者主张人的心性与宇宙的本质相通,因而人藉内省或良知即可知天道,这基本上属于认识论的范畴,我们自可对之作学理的探讨,却没有理由无限地扩大其涵义和夸大其价值。事实上,在西方哲学中也不乏类似的思想,例如柏拉图的回忆说,笛卡儿的天赋观念说,可是人家并没有从中寻找什么新福音,相反倒是挖掘出了西方文明危机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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