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活划分为日常性和戏剧性两个方面,qiáng化其戏剧性而舍弃其日

  常性,乃是现象和本质二分模式在小说领域内的一种运用。在

  现实中,日常性与戏剧性是永远同在的,人们总是在平凡、寻常、

  偶然的气氛中相遇,生活的这种散文性是人生在世的一种基本

  境况。在此意义上,昆德拉宣称,对散文的发现是小说的“本体

  论使命”,这一使命是别的艺术无能承担的。

  夸大戏剧性,拒斥日常性,这差不多构成了最悠久的美学传

  统。无论现实主义,还是làng漫主义,都是在这一传统中生长出来

  的。从亚里士多德的“情节的整一”,到恩格斯的“典型环境中的

  典型性格”,都是这一传统的理论表达。殊不知生活不是演戏,

  所谓“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乃是谎言,其代价是抹杀了日常

  性的美学意义。

  事实上,自十九世纪后期以来,戏剧本身也在走出戏剧性,

  走向日常性。梅特林克曾经谈到易卜生戏剧中的“第二层次”的

  对话,这些对话仿佛是多余的,而非必需的,实际上却具有更深

  刻的真实性。在海明威的小说中,这种所谓“第二层次”的对话

  取得了完全的支配地位。海明威的高明之处在于发现了日常生

  活中对话的真实结构。我们平时常常与人jiāo谈,但我们并不知

  道我们是怎样jiāo谈的。海明威却通过一种简单而又漂亮的形式

  向我们显示:现实中的对话总是被日常性所包围、延迟、中断、转

  移,因而不系统、不逻辑;在第三者听来,它不易懂,是未说出的

  东西上面的一层薄薄的表面;它重复、笨拙,由此bào露了人物的

  特定想法,并赋予对话以一种特殊的旋律。如果说雨果小说中

  的对话以其夸张的戏剧性使我们更深地遗忘了现实中的对话之

  12探究存在之谜

  真相,那么,可以说海明威为我们找回了这个真相,使我们知道

  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怎样进行jiāo谈的。

  我们已经太习惯于用逻辑的方式理解生活,正是这种方式使我

  们的真实生活从未进入我们的视野,成为被永远遗忘的存在。把生

  活戏剧化也是逻辑方式的产物,是因果性范畴演出的假面舞会。

  昆德拉讲述了一个绝妙的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

  暗恋,等待着向对方倾诉衷肠的机会。机会来了,有一天他俩去

  树林里采蘑菇,但两人都心慌意乱,沉默不语。也许为了掩饰心

  中的慌乱,也为了打破沉默的尴尬,他们开始谈论蘑菇,于是一

  路上始终谈论着蘑菇,永远失去了表白爱情的机会。

  真正具讽刺意义的事情还在后面。这个男人当然十分沮

  丧,因为他毫无理由地失去了一次爱情。然而,一个人能够原谅

  自己失去爱情,却决不能原谅自己毫无理由。于是,他对自己

  说:我之所以没有表白爱情,是因为忘不了死去的妻子。

  德谟克里特曾说:只要找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也胜过成为

  波斯人的王。我们虽然未必像他那样藐视王位,却都和他一样

  热爱因果性的解释。为结果寻找原因,为行为寻找理由,几乎成

  了我们的本能,以至于对事情演变的真实过程反而视而不见了。

  然而,正是对于一般人视而不见的东西,好的小说家能够独具慧

  眼,加以复原。譬如说,他会向我们讲述蘑菇捣乱的故事。相

  反,我们可以想像,大多数小说家一定会按照那个男人的解释来

  处理这个素材,向我们讲述一个关于怀念亡妻的忠贞的故事。

  按照通常的看法,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非理性作家,托尔

  斯泰是一位理性的、甚至有说教气味的作家。在昆德拉看来,情

  形正好相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思想构成了明确的动

  22另一种存在

  机,人物只是思想的化身,其行为是思想的逻辑结果。譬如说,基

  里洛夫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确信人只有信仰上帝才能活下去,

  而这一信仰已经破灭,于是他必须自杀。支配他自杀的思想可归

  入非理性哲学的范畴,但这种思想是他的理性所把握的,其作用

  方式也是极其理性、因果分明的。在生活中真正发生作用的非理

  性并不是某种非理性的哲学观念,而是我们的理性思维无法把握

  的种种内在冲动、瞬时感觉、偶然遭遇及其对我们的作用过程。

  在小说家中,也许正是托尔斯泰最早描述了生活的这个方面。

  一个人自杀了,周围的人们就会寻找他自杀的原因。例如,

  悲观主义的思想,孤僻的性格,忧郁症,失恋,生活中的其他挫

  折,等等。找到了原因,人们就安心了,对这个人的自杀已经有

  了一个解释,他在自杀前的种种表现或者被纳入这个解释,或

  者———如果不能纳入———就被遗忘了。人们对生活的理解很像

  是在写案情报告。事实上,自杀者走向自杀的过程是复杂的,在

  心理上尤其如此,其中有许多他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因素。你

  不能说这些被忽略了的心理细节不是原因,因为任何一个细节

  的改变也许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局。导致某一结果的原因几乎

  是无限的,所以也就不存在任何确定的因果性。小说家当然不可

  能穷尽一切细节,他的本领在于谋划一些看似不重要因而容易被

  忽视、实则真正起了作用的细节,在可能的限度内复原生活的真

  实过程。例如,托尔斯泰便如此复原了安娜走向自杀的过程。可

  是,正像昆德拉所说的,人们读小说就和读他们自己的生活一样

  地不专心和不善读,往往也忽略了这些细节。因此,读者中十有

  八九仍然把安娜自杀的原因归结为她和渥伦斯基的爱情危机。

  五、性与反làng漫主义

  性与làng漫有不解之缘。性本身具有一种美化、理想化的力

  32探究存在之谜

  量,这至少是人们共通的青chūn期经验。仿佛作为感恩,人们又反

  转过来把性美化和理想化。一切làng漫主义者都是性爱的讴歌

  者,或者———诅咒者,倘若他们觉得自己被性的魔力伤害的话,

  而诅咒仍是以承认此种魔力为前提的。

  现代小说在本质上是反làng漫主义的,这种“深刻的反làng漫主

  义”———如同昆德拉在谈到卡夫卡时所推测的———很可能来自

  对性的眼光的变化。昆德拉赞扬卡夫卡(还有乔伊斯)使性从làng

  漫激情的迷雾中走出,还原成了每个人平常和基本的生活现实。

  作为对照,他嘲笑劳伦斯把性抒情化,用鄙夷的口气称他为“j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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