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今年3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青年编辑邵敏到北京出差,以

  前我们只见过一面,但他自告奋勇要把稿子带回上海碰碰运气。

  奇迹发生了:半个月,三审通过;两个月,看校样;五个月,出版发

  行。他喜欢这部稿子,并且得到了社、室领导的支持。我清楚地

  记得,我到上海看校样时,他也在看,而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原稿

  了,依然十分激动,见了我就嚷道:“你害得我好苦呵,昨天看你

  的校样,又是一夜没睡着!”

  我知道,我的书写得没有这样好,但我很感动。当他要我在

  他自留的样书上题词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写下了这句话:

  “我寻找一位编辑,却找到了一位朋友。”

  二

  有人问我的治学态度是什么,我回答:“为自己写,给朋友

  读。”我并非清高得从来不写应时jiāo差的东西,但我自己不重视

  它们,编辑愿删愿改,悉听尊便,读者评头论足,置若罔闻。倒是

  平时有感而发,不求发表,只是写给自己或二三知己看的东西,

  最令我喜爱,改我一字,删我一句,都心痛得要命,颇有敝帚自珍

  之慨。偶尔发表了,也比较能拨动读者的心弦。作文贵在有真

  情实感,写哲学论著何尝不是如此。还在读硕士生时,有一回,

  某大学几位女生,学的专业分别是中文、历史和教育,邀我们去

  郊游,又担心我们没有兴致。我回信说:“正像文学家不是标点

  符号,历史学家不是出土文物,教育家不是粉笔头一样,哲学家

  也不是一团概念。我们都是人。”既是活生生的人,就不会没有

  喜怒哀乐。何况哲学关乎人生的根本,在哲学家身上,寻求的痛

  苦和发现的欢乐更要超过常人。可是,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偏

  见,似乎只有艺术才需要情感,哲学纯属理智的事情,非把情感

  滤净,把个人的真实感受统统兑换成抽象概念的纸币,才能合法

  流通。许多所谓的哲学论著,不但不能引起人们心灵上的颤栗,

  反而令人生厌,使外行误以为哲学真是这样gān瘪枯燥的东西,望

  而却步,不屑一顾。

  且慢!哲学真是这样一具丑陋的“概念木乃伊”吗?请直接

  601另一种存在

  读一读大师们的作品吧。凡大哲学家,包括马克思在内,他们的

  著作无不洋溢着感人的激情。我敢断言,哲学中每一个重大创

  见,都决非纯粹逻辑推演的结果,而是真情实感的结晶。哲学家

  必长久为某个问题苦苦纠缠,不得安宁,宛如一块心病,而后才

  会有独到心得。无论哪位著作家,其得意之作,必定是为自己写

  的,如同孕妇分娩,母jī下蛋,实在是欲罢不能的事情。

  三

  哲学名著如同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样,有着永恒的魅力。人

  类的知识不断更新,但是,凝结在哲学名著中的人生智慧永远不

  会过时。无法按照历史的顺序来分出哲学家的高低,谁能说黑

  格尔一定比柏拉图伟大呢?这是一片群星灿烂的夜空,每个幻

  想家都有他自己喜爱的星宿。我发现,真正热爱哲学的人对于

  哲学史上的大师往往有所偏爱,如同觅得三五知己,与之发生一

  种超越时空的心灵共鸣和沟通。对于我,尼采就是这样一位超

  越时空的朋友。常常有人对我说,你的气质很适于搞尼采。我

  不知道,气质相近对于学术研究是利是弊,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吧,就看自己如何掌握。学术研究毕竟不同于文学创作,对想像

  力必须有所约束。即使是“六经注我”,也得熟悉六经,言之有

  据。但是,倘若对于所研究的对象没有某种程度的心领神会,恐

  怕也难于把握对象的本来面目。尤其是尼采这样一位个性色彩

  极浓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原是一部“热情的灵魂史”,如果自己的

  灵魂中从来不曾刮起过类似的风bào,就更不可能揣摩出他的思

  想的jīng神实质了。

  我之接触尼采,一开始是作为爱好者,而不是作为研究者。

  我只是喜欢,从来不曾想到要写什么专著。读他的书,我为他探

  701写作者自白

  讨人生问题的那种真诚态度感动,为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孤愤

  心境震颤,同时又陶醉于他的优美文采。直至感受积累到相当

  程度了,我才想写,非写不可。我要写出我所理解的尼采,向世

  人的误解画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惊叹号。

  有种种“哲学家”:政客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晋升之阶,庸

  人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饭碗,学者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做

  与人生漠然无关的纯学术。尼采不同,他是一位把哲学当做生

  命的哲学家,视哲学问题如同性命攸关,向之倾注了自己的全部

  热情和心血。他一生苦苦探索的问题———生命的意义问题,他

  在探索中的痛苦和欢乐,都是我所熟悉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当

  我好像突然地悟到了死的严酷事实时,这同一个问题就开始折

  磨我了。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应该倒过来:未知死,

  焉知生?西方哲人是不讳言死的,柏拉图甚至把哲学看做学会

  死亡的活动。只有正视死的背景,才能从哲学高度提出和思考

  生命的意义问题。当然,我并不完全赞同尼采的答案。真正的

  哲学家只是伟大的提问者和真诚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问题

  被遗忘的时代发人深省地重提这些问题,至于答案则只能靠每

  人自己去寻求。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发现人生的终极意义呢?

  这是一个万古常新的问题,人类的每个时代,个人一生中的每个

  阶段,都会重新遭遇和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当我凭借切身感受

  领悟到尼采思考的主题是生命的意义之后,我觉得自己对于他

  的一些主要哲学范畴的含义,诸如酒神jīng神、日神jīng神、qiáng力意

  志、超人,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它们其实都是尼采为个人和人类

  的生存寻求意义的尝试。

  人生问题曾经引起我那样痛苦的思考,所以,在写这本书

  时,我不能不jiāo织进我自己的体验和感受。一位素不相识的朋

  友在看了校样以后对我说:“读了这本书,我觉得自己不但了解

  801另一种存在

  了尼采,也了解了你。”我真心感谢这样的读者。

  四

  我在书的扉页上题了一句献辞:“本书献给不愿意根据名声

  和舆论去评判一位重要思想家的人们。”在我的心目中,我是把

  这些人看做自己的朋友的,我的书就是为他们写的。

  对于尼采的误解由来已久,流传甚广,几成定论。三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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