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是适当限制职业性写作所占据的比重,为自己保留一个纯粹私

  人写作的领域。私人写作为作家提供了一个必要的空间,使他

  暂时摆脱职业,回到自我,得以与自己的灵魂会晤。他从私人写

  作中得到的收获必定会给他的职业性写作也带来好的影响,jīng

  神的洁癖将使他不屑于制作文字垃圾。我确实相信,一个坚持

  为自己写日记的作家是不会高兴去写仅仅被市场所需要的东

  西的。

  五

  1910年的一个深秋之夜,离那个为求婚而幸福得睡不着觉

  的秋夜快半个世纪了,对于托尔斯泰来说,这是又一个不眠之

  夜。这天深夜,这位八十二岁的老翁悄悄起chuáng,离家出走,十天

  后病死在一个名叫阿斯塔波沃的小车站上。

  关于托尔斯泰晚年的出走,后人众说纷纭。最常见的说法

  59私人写作

  是,他试图以此表明他与贵族生活———以及不肯放弃这种生活

  的托尔斯泰夫人———的决裂,走向已经为时过晚的自食其力的

  劳动生活。因此,他是为平等的理想而献身的。然而,事实上,

  托尔斯泰出走的真正原因也就是四十八年前新婚燕尔时令他不

  安的那个原因:日记。

  如果说不能为自己写日记是托尔斯泰的一块心病,那么,不

  能看丈夫的日记就是索菲亚的一块心病,夫妇之间围绕日记展

  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到托尔斯泰晚年,这场战争达到了高cháo。

  为了有一份只为自己写的日记,托尔斯泰真是费尽了心思,伤透

  了脑筋。有一段时间,这个举世闻名的大文豪竟然不得不把日

  记藏在靴筒里,连他自己也觉得滑稽。可是,最后还是被索菲亚

  翻出来了。索菲亚又要求看他其余的日记,他坚决不允,把他最

  后十年的日记都存进了一家银行。索菲亚为此不断地哭闹,她

  想不通做妻子的为什么不能看丈夫的日记,对此只能有一个解

  释:那里面一定写了她的坏话。在她又一次哭闹时,托尔斯泰喊

  了起来:

  “我把我的一切都jiāo了出来:财产,作品……只把日记留给

  了自己。如果你还要折磨我,我就出走,我就出走!”

  说得多么明白。这话可是索菲亚记在她自己的日记里的,

  她不可能捏造对她不利的话。那个夜晚她又偷偷翻寻托尔斯泰

  的文件,终于促使托尔斯泰把出走的决心付诸行动。把围绕日

  记的纷争解释为争夺遗产继承权的斗争,未免太势利眼了。对

  于托尔斯泰来说,他死后日记落在谁手里是一件相对次要的事

  情,他不屈不挠争取的是为自己写日记的权利。这位公共写作

  领域的巨人同时也是一位为私人写作的权利献身的烈士。

  1996.3

  69另一种存在

  纯粹的写作

  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一套“思想者文丛”,汇集具有思想者

  品格的作者的散文作品。在已出和将出的品种中,除了史铁生、

  韩少功、何怀宏和我的散文外,还有一本《韩东散文》。作为该套

  丛书的主编,我正在读韩东的这部书稿。坦率地说,我以前只读

  过韩东的诗,很喜欢,也知道他近些年写小说,颇出名,但从没有

  把他看成一个散文作家。向他约稿是丛书的责任编辑钟晶晶提

  出的,我虽然同意了,心中却不免存疑。凭直觉,我对他有一种

  基本的信任,相信一个作家的jīng神力度是一个常数,一般不会在

  另一种体裁中丧失。我担心的是数量,因为写散文是不能突击

  的,这要靠平时的积累。

  事实上,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韩东散文的数量的确不多,仅二

  十余万字,并且其文字或思辨、或朴实,与所谓美文彻底无关,但

  所包含的思想内涵已足以令我欣赏。这些文章分为三部分。第

  一部分是对爱情的一种相当独特的研究,我想在以后有机会时

  再进行讨论。第二、三部分是对诗、小说、写作的思考,表达了一

  位写作者的一种相当纯粹的写作立场,趁着印象新鲜,我先来说

  一说我在这方面的感想。

  我相信,凡真正的诗人、小说家、文学写作者都是作品至上

  主义者,他的野心仅到作品止,最大的野心便是要写出好作品。

  这就是我所说的纯粹的写作立场。当然,除了这个最大的野心

  之外,他也许还会有一些较小的非文学性质的野心,例如想获得

  社会上的成功。有时候,这两种野心彼此混杂,难以分清,因为

  写出的究竟是否好作品,似乎不能单凭自己满意,往往还需要某

  种来自社会的承认。然而,自己满意始终是第一位的,如果把社

  会承认置于自己满意之上,社会野心超过甚至扼杀了文学野心,

  一个写作者就会蜕变成一个世俗角色。

  写作者要迅速获得社会上的成功,通常有两个途径:一是向

  大众献媚,通过迎合和左右公众趣味而成为大众偶像;二是向权

  威献媚,以非文学的手段赢得某个文学法庭的青睐。前者属于

  商业行为,后者则多半有政治投机之嫌。当然,世上并无文学法

  庭,一切自以为有权对文学做出判决的法庭都带有公开或隐蔽

  的政治性质。同样,凡是以某种权威力量(包括诺贝尔奖)的认

  可为目的的写作,本质上都是非文学的。这些追求的功利意图

  是显而易见的,作为文学圈中的人,韩东对之有着清醒的观察。

  在此之外,还有一些表面看来不那么功利,甚至好像非常崇高的

  意图,韩东的清醒更在于看出了它们的非文学性质。譬如说,有

  些人为了进入文学史而写作,他认为这是很可笑的,并讥笑那些

  渴望成为大师的人是给自己确立了一个平庸的人生目标,其平

  庸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心要当科长、局长的小公务员。另一种

  可笑是以神圣自居,例如把海子封为诗歌烈士,同时也借此确认

  了自己的一种神圣身份。他尖锐地指出,在这些奢谈神圣者那

  里,我们看不到对神圣之物的谦卑和诚信,看到的只是僭越的欲

  望。其实,进入文学史和以神圣自居往往是现实的功利欲求受

  挫后的自我安慰,在想像中把此种欲求的满足放到了未来或者

  天国。正如韩东所说,这些人过于自恋,宁愿使自己的形象更唬

  人些,也不愿把作品写得更好些。一个专注于作品本身的人,即

  使在现实生活中不甚得志,也仍然不需要这类安慰。

  所谓传统的问题好像使许多文学青年(当然不只是文学青

  89另一种存在

  年)感到困扰。这个问题有两层意思。一是传统与创新的关系,

  由经典作品所代表的文学传统如此qiáng大,而后来者的价值却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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