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我的以上议论看似与萧元的这本集子无关,其实正是由之

  引发的。读了这本集子,我在萧元身上首先辨认出的便是他是

  一个真诚的读者。可以感觉到,他只是因为喜欢文学,喜欢读中

  外文学作品,才走上文学批评这条路的。他读残雪读进去了,读

  得入迷了,于是不由自主地要解开其魅力之谜,结果便有了那一

  组分析残雪作品中的艺术要素和jīng神内涵的系列文章。除了对

  作品的评论外,集子里还收进了一些批评当今文学现象尤其是

  文学世俗化倾向的文章,其嫉恶如仇的鲜明立场给人印象至深。

  其实,在任何时代,文学在产生少许jīng品的同时总是制造出大量

  垃圾,只是两者的比例在今天显得愈发悬殊罢了。大多数读者

  向文学所要求的只是消费品,而期待着伟大作品也被伟大作品

  期待着的那种读者必定是少数,不妨把他们称做巴赫金曾经谈

  到过的“高级接受者”。这少数读者往往隐而不显,分散在不同

  的角落里,但确实存在着。如果说批评家负有一种责任的话,这

  责任便是为此提供证据,因为批评家原本就应该是这少数读者

  的发言人,一个公开说话的“高级接受者”。

  1998.6

  34探究存在之谜

  读《务虚笔记》的笔记

  一、小说与务虚

  《务虚笔记》是史铁生迄今为止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

  表已两年,评论界和读者的反应都不算热烈,远不及他以前的一

  些中短篇作品。一个较普遍的说法是,它不像小说。这部小说

  的确不太符合人们通常对小说的概念,我也可以举出若gān证据

  来。例如,第一,书名本身就不像小说的标题。第二,小说中的

  人物皆无名无姓,没有外貌,仅用字母代表,并且在叙述中常常

  被故意混淆。第三,作者自己也常常出场,与小说中的人物对

  话,甚至与小说中的人物相混淆。

  对于不像小说的责备,史铁生自己有一个回答:“我不关心

  小说是什么,只关心小说可以怎样写。”

  可以怎样写?这取决于为什么要写小说。史铁生是要通过

  写小说来追踪和最大限度地接近灵魂中发生的事。在他看来,

  凡是有助于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法都是允许的,小说是一个最自

  由的领域,应该没有任何限制包括体裁的限制,不必在乎写出来

  的还是不是小说。

  就小说是一种jīng神表达而言,我完全赞同这个见解。对于

  一个jīng神探索者来说,学科类别和文学体裁的划分都是极其次

  要的,他有权打破由逻辑和社会分工所规定的所有这些界限,为

  自己的jīng神探索寻找和创造最恰当的表达形式。也就是说,他

  只须写他真正想写的东西,写得让自己满意,至于别人把他写出

  的东西如何归类,或者竟无法归类,他都无须理会。凡真正的写

  作者都是这样的jīng神探索者,他们与那些因为或者为了职业而

  搞哲学、搞文学、写诗、写小说等等的人的区别即在于此。

  我接着似乎应该补充说:就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而言,在

  乎不在乎是一回事,是不是则是另一回事。自卡夫卡以来的现

  代小说虽然大多皆蒙不像小说之责备,却依然被承认是小说,则

  小说好像仍具有某种公认的规定性,正是根据此规定性,我们才

  得以把现代小说和古典小说都称做小说。

  在我的印象里,不论小说的写法怎样千变万化,不可少了两

  个要素,一是叙事,二是虚构。一部作品倘若具备这两个要素,

  便可以被承认为小说,否则便不能。譬如说,完全不含叙事的通

  篇抒情或通篇说理不是小说,完全不含虚构的通篇纪实也不是

  小说。但这只是大略言之,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叙事与非叙事之

  间(例如在叙心中之事的场合)、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因为并无判

  定实与虚的绝对尺度)的界限也只具有相对的性质。

  现代小说的革命并未把叙事和虚构推翻掉,却改变了它们

  的关系和方式。大体而论,在传统小说中,“事”处于中心地位,

  写小说就是编(即“虚构”)故事,小说家的本领就体现在编出jīng

  彩的故事。所谓jīng彩,无非是离奇、引人入胜、令人心碎或感动

  之类的戏剧性效果,虚构便以追求此种效果为最高目的。至于

  “叙”不过是修辞和布局的技巧罢了,叙事艺术相当于诱骗艺术,

  巧妙的叙即成功的骗,能把虚构的故事讲述得栩栩如生,使读者

  信以为真。在此意义上,可以把传统小说定义为bī真地叙虚构

  之事。在现代小说中,处于中心地位的不是“事”,而是“叙”。好

  54探究存在之谜

  的小说家仍然可以是编故事的高手,但也可以不是,比编故事的

  本领重要得多的是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它展示了认识存在的

  一种新的眼光。在此眼光下,实有之事与虚构之事之间的界限

  不复存在,实有之事也成了虚构,只是存在显现的一种可能性,

  从而意味着无限多的别种可能性。因此,在现代小说中,虚构主

  要不是编jīng彩的故事,而是对实有之事的解构,由此而进窥其后

  隐藏着的广阔的可能性领域和存在之秘密。在此意义上,可以

  把现代小说定义为对实有之事的虚构式叙述。

  我们究竟依据什么来区分事物的实有和非实有呢?每日每

  时,在世界上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不妨说

  这些人和事都是实有的,其存在是不依我们的意识而转移的。然

  而,我们不是以外在于世界的方式活在世界上的,每个人从生到

  死都活在世界之中,并且不是以置身于一个容器中的方式,而是

  融为一体,即我在世界之中,世界也在我之中。所谓融为一体并

  无固定的模式,总是因人而异的。对我而言,惟有那些进入了我

  的心灵的人和事才构成了我的世界,而在进入的同时也就被我的

  心灵所改变。这样一个世界仅仅属于我,而不属于任何别的人。

  它是否实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则我们就必须进而否定任何

  实有的世界之存在,因为现象纷呈是世界存在的唯一方式,在它

  向每个人所显现的样态之背后,并不存在着一个自在的世界。

  不存在自在之物———西方哲学跋涉了两千多年才得出的这

  个认识,史铁生凭借自己的悟性就得到了。他说:古园中的落

  叶,有的被路灯照亮,有的隐入黑暗,往事或故人就像那落叶一

  样,在我的心灵里被我的回忆或想像照亮,而闪现为印象。“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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