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对你的爱远远多于父亲本能,别人的孩子诚然不同于自己的孩子,自己再生一个又岂能填补你留下的空缺?我的爱心如同夜空包容无数孩子的星辰,每一颗星辰都像你却又不是你,从众星背后看不见的深处传来你的永久的叹息。

  我对自己说,就让我带着这永久的创痛活下去吧,或迟或早,我将步你后尘,和你同归一个地方。

  可是,真正使我绝望的是,即使在那之后,我也见不到你,无论天上地下,我们都绝无重聚的可能,因为你不是到一个地方去了,你是根本不存在了。

  我对自己说,在这世界上,苦难和死亡是寻常事,人人必须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让我接受苦难,接受死亡,接受人生惨痛的真相。

  可是,宿命的解释岂能涂抹掉你在我心中刻下的栩栩如生的记忆。正是你的不可混灭的可爱,使得你的永不存在成为一种不可接受的荒谬。

  12

  你和chūn花一起绽开,和秋叶一起凋落。在大自然的永恒循环中,你的生命只是一个美丽的悲惨的偶然。

  于是他们对我说:"诗人呵,她的确属于你,就像你的诗句,因为你的诗句是美丽而悲惨的。"

  我喊道:不,你不是我的诗句,你是我的命运!

  于是他们又对我说:"诗人呵,她的确属于你,就像你的命运,因为你的命运是美丽而悲惨的。"

  我喊道:不,我不是诗人,我不想要美丽而悲惨的命运,我只想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父亲!

  13

  周忌的日子,我们把一束鲜花放在你的像片前:六支玫瑰,三支康乃馨。

  像片是在紫竹院公园照的,万绿丛中,你的粉红色小脸就像一朵鲜花。妈妈说,那朵含苞欲放的粉红色玫瑰就是你。

  你知道世界上有花朵,并且用小手抚摸过花朵柔软的叶瓣。可是,失明使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花朵绚丽的色彩。

  有人说,孩子是直接升天堂的。在地上失去的,在天上一定能加倍获得。我相信天堂是一片花的海洋,当你在这花海里熔戏时,你的明亮的眼睛一定满含惊喜。而此刻,你瞥见了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若有所忆,停住脚步,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惆怅,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花瓣上。

  在同一个时刻,爸爸妈妈在你的像片和花束前恸哭。

  14

  我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创伤仍然是创伤。我知道只要死亡尚未来临,生活终归是生活。

  所以,我不拒绝朋友的熟悉面孔。在朋友面前,我的沉默是自然而然的,我装作忘却的样子和他们谈笑也是自然而然的。

  然后我又表现出一副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气概,狠狠地扫除积尘,布置居室。

  一切准备就绪。婴儿chuáng已经撤除,我回到比婴儿chuáng大许多倍的写字台旁,拿起了笔。

  我知道文字与一个孩子的生命和死亡毫无相似之处,它仅仅表明一个成年人的岁月的贫乏和多余。可是,除了文字,我能支配什么呢?除了写作,我能做什么呢?

  于是我向你许下谎言和诺言:我要为你写一本书。我迫使自己相信,你将收到这本书,那时你会像从前随手抓起一本什么书那样自豪地喊道:"妞妞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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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周国平

  第十五章 让妞妞再生

  一

  法雨寺坐落在普陀山的后山坡上,寺内古树葱郁,庙字恢宏,尽管时值盛夏,依然凉风习习,自有一派灵秀的气韵。大雄宝殿前,香客络绎不绝,香烟缭绕。和尚们正在殿里做法事,我和雨儿坐在殿外一侧的台阶上休息。忽然,我们同时注意到,大雄宝殿前,在众多的香客中,出现了两个年轻的残疾人。其中一个是跛子,另一个畸形得全无人样,皮包骨的腚尖戮在半空,身躯和脑袋垂地,活像一只在尘土中爬行的丑陋的甲虫。从他们的褴楼衣衫看,必定是专程远道而来的。那个跛子费劲地把一捆香插入大殿前的香炉里、然后带着他的伙伴朝殿门匍匐而去。

  我心中一下子黯然,感觉到了生命欲求的卑贱和无谓。

  可是,雨儿嗖地站起来,奔跑过去,扶着那个佝偻症患者无比艰难地翻过佛殿的高门槛,进入殿内,又等着他进香拜佛,随后协助他翻出殿门,目送他离去。"

  我走进殿堂,雨儿神色庄严,对我悄悄耳语:"我们每人也许一个愿。"

  离开法雨寺,走在山路上,她问我许了什么愿。

  "愿我能在另一个世界和妞妞团聚。"我说。

  "我和你不同,"她说,"我要妞妞在今生今世再生,这是我许的第一愿。"

  "还有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第二愿你心胸开阔,健康长寿。第三愿爱我的人永远爱我。"

  我笑了:"难怪不肯说。这两个愿是互相联系的:我心胸开阔了,爱你的人就可以放心爱你了。"

  我嘴上同她调笑,心里却想着她的第一愿。我回避评论它。我知道,对于她来说,妞妞的死是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件事,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这个世界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来加以补偿。譬如说,只要再生一个女孩,就不妨看作是妞妞的复活。对于我来说,妞妞死了就是永远不存在了,这个世界里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我当然并不相信有另一个世界,所谓团聚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虚无是一个比上帝更费解的概念,而只要一个人不曾丧魂落魄地领悟过这个概念的可怕内涵,死者便会在他的想象中继续活着。这对生者未尝不是一种安慰,我愿雨儿保有这样的安慰,所以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二

  让妞妞再生是你头脑里反复出现的一个动机。

  妞妞弥留之间,我们守在旁边。你端详着妞妞灵气犹存的脸容,对我轻声说:"是你的种呵,多像你。一定要再生一个,就叫妞妞,或二妞,是妞妞的再生,就这么想。"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妞妞是一去不返了,再生只是活人的自欺。

  妞妞死了,接连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吸烟,不理任何人,不理这个世界。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隔膜。你好几回推门,我都没有回头看一看。

  "我不能安慰你了吗?"你问。

  我仍然沉默。我只觉得自己已经跟随妞妞去往那个空空世界,尘世的一切包括活人的安慰多么苍白。

  你在我背后痛哭失声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妞妞去了,我们俩也隔开了,你的我不能分担,我的你不能分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你突然冲出屋子。

  这一哭一冲把我从空空世界里拉回来了。我在走廊里追上你,把你搂在怀里,也恸哭起来。

  "亲,我知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妞妞了……我做事从不后悔,就这件事后悔。我真是爱你,你这么伤心,我心疼。叫我怎么办呀,我也想妞妞呵,没有一刻不想,简直要疯了

  顿了一顿,你继续哭诉:"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女儿,我就当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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