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三

  我们或许可以把袁中郎称作享乐主义者,不过他所提倡的乐,乃是合乎生命之自然的乐趣, 体现生命之质量和浓度的快乐。在他看来,为了这样的享乐,付出什么代价也是值得的,甚 至这代价也成了一种快乐。

  有两段话,极能显出他的个性的光彩。

  在一处他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尤其是得之自然的趣。他举出童子的无往而非趣,山 林之人的自在度日,愚不肖的率心而行,作为这种趣的例子。然后写道:"自以为绝望于世 ,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凭真性情生活是趣,因此遭到全世界的反对又是趣 ,从这趣中更见出了怎样真的性情!

  另一处谈到人生真乐有五,原文太jīng彩,不忍割爱,照抄如下: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 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jiāo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帐,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 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 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 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chuī一部,jì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 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产dàng尽矣。然后一身láng狈,朝不谋夕 ,托钵歌jì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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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贵在行胸臆(2)

  周国平

  前四种快活,气象已属不凡,谁知他笔锋一转,说享尽人生快乐以后,一败涂地,沦为乞丐 ,又是一种快活!中郎文中多这类飞来之笔,出其不意,又顺理成章。世人常把善终视作幸 福的标志,其实经不起推敲。若从人生终结看,善不善终都是死,都无幸福可言。若从人生 过程看,一个人只要痛快淋漓地生活过,不管善不善终,都称得上幸福了。对于一个洋溢着 生命热情的人来说,幸福就在于最大限度地穷尽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 。极而言之,乐极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从来不曾乐过,一辈子稳稳当当,也平平淡淡, 那才是白活了一场。

  中郎自己是个充满生命热情的人,他做什么事都兴致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爱山水,便说 落雁峰"可值百死"。爱朋友,便叹"以友为性命"。他知道"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 者",值得要死要活一番。读书读到会心处,便"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真是忘乎所以。他爱女人,坦陈有"青娥之癖"。他甚至发起懒来也上瘾,名之"懒癖 "。

  关于癖,他说过一句极中肯的话:"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 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有癖之人,哪怕有的是怪癖 恶癖,终归还保留着一种自己的真兴趣真热情,比起那班名利俗物来更是一个活人。当然, 所谓癖是真正着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顾。譬如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于洛男爵,爱女色爱到财 产名誉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头来穷困潦倒,却依然心满意足,这才配称好色,那些只揩 油不肯作半点牺牲的偷香窃玉之辈是不够格的。

  四

  一面彻悟人生的实质,一面满怀生命的热情,两者的结合形成了袁中郎的人生观。他自己把 这种人生观与儒家的谐世、道家的玩世、佛家的出世并列为四,称作适世。若加比较,儒家 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中郎的适世似与道家的玩世相接近,都在入世出世之间。区 别在于,玩世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怀着生命的忧患意识逍遥世外,适世是出世者的入世法, 怀着大化的超脱心境享受人生。用中郎自己的话说,他是想学"凡间仙,世中佛,无律度的 孔子"。

  明末知识分子学佛参禅成风,中郎是不以为然的。他"自知魔重","出则为湖魔,入则为 诗魔,遇佳友则为谈魔",舍不得人生如许乐趣,绝不肯出世。况且人只要生命犹存,真正 出世是不可能的。佛祖和达摩舍太子出家,中郎认为是没有参透生死之理的表现。他批评道 :"当时便在家何妨,何必掉头不顾,为此偏枯不可训之事?似亦不圆之甚矣。"人活世上 ,如空中鸟迹,去留两可,无须拘泥区区行藏的所在。若说出家是为了离生死,你总还带着 这个血肉之躯,仍是跳不出生死之网。若说已经看破生死,那就不必出家,在网中即可作自 由跳跃。死是每种人生哲学不可回避的根本问题。中郎认为,儒道释三家,至少就其门徒的 行为看,对死都不甚了悟。儒生"以立言为不死,是故著书垂训",道士"以留形为不死, 是故锻金炼气",释子"以寂灭为不死,是故耽心禅观",他们都企求某种方式的不死。而 事实上,"茫茫众生,谁不有死,堕地之时,死案已立。"不死是不可能的。

  那么,依中郎之见,如何才算了悟生死呢?说来也简单,就是要正视生之必死的事实,放下 不死的幻想。他比较赞赏孔子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一个人只要明白了人生的道理 ,好好地活过一场,也就死而无憾了。既然死是必然的,何时死,缘何死,便完全不必在意 。他曾患呕血之病,担心必死,便给自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人在家里藏一笔钱,怕贼偷 走,整日提心吊胆,频频查看。有一天携带着远行,回来发现,钱已不知丢失在途中何处了 。自己总担心死于呕血,而其实迟早要生个什么病死去,岂不和此人一样可笑?这么一想, 就宽心了。

  总之,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活,又抱着宿命的态度坦然地死,这大约便是中郎的生死观 。

  未免太简单了一些!然而,还能怎么样呢?我自己不是一直试图对死进行深入思考,而结论也 仅是除了平静接受,别无更好的法子?许多文人,对于人生问题作过无穷的探讨,研究过各 种复杂的理论,在兜了偌大圈子以后,往往回到一些十分平易质朴的道理上。对于这些道理 ,许多文化不高的村民野夫早已了然于胸。不过,倘真能这样,也许就对了。罗近溪说:" 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中郎赞"此语抉圣学之髓",实不为过誉。我们都是有生有 死的常人,倘若我们肯安心做这样的常人,顺乎天性之自然,坦然于生死,我们也就算得上 是圣人了。只怕这个境界并不容易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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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死

  周国平

  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上没有了父母,他都成了孤儿。他走入这个世界的门户,他走 出这个世界的屏障,都随之塌陷了。父母在,他的来路是眉目清楚的,他的去路则被遮掩着 。父母不在了,他的来路就变得模糊,他的去路反而敞开了。

  我的这个感觉,是在父亲死后忽然产生的。我说忽然,因为父亲活着时,我丝毫没有意识到 父亲的存在对于我有什么重要。从少年时代起,我和父亲的关系就有点疏远。那时候家里子 女多,负担重,父亲心情不好,常发脾气。每逢这种情形,我就当他面抄起一本书,头不回 地跨出家门,久久躲在外面看书,表示对他的抗议。后来我到北京上学,第一封家信洋洋洒 洒数千言,对父亲的教育方法进行了全面批判。听说父亲看了后,只是笑一笑,对弟妹们说 :"你们的哥哥是个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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