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_周国平【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集中体现了酒神jīng神的悲剧艺术尤其表明了这一点:"悲剧快感表明了qiáng有力的时代和性格……这是英雄的灵魂,它们在悲剧的残酷中自我肯定,坚qiáng得足以把苦难当作快乐来感受。"《qiáng力意志》第852节。

  能否肯定人生,关键全在力量。尼采为了肯定人生,提倡酒神jīng神。他同样还是为了肯定人生,倡qiáng力意志说。不懂得酒神jīng神,就不可能懂得qiáng力意志,甚至会发生荒唐的误解。

  qiáng力意志,德文原文是der Wille zur Macht。其中,Macht为力量之义,但这不是一般的力量,而是qiáng大的力量,因qiáng大而有了支配力、统治力、影响力。介词zur为追求、趋向之义。直译应是"求qiáng大力量的意志"、"qiáng化力量的意志"。译作"权力意志"也未尝不可,只是要正确理解"权力"的含义。在这里,"权力"应是广义的,指一种具有支配作用的qiáng大力量,不能望文生义地把它与权势、权术乃至政治野心等同起来。其实,尼采自己在这些含义上使用Macht一词时,往往持贬斥态度:"权势的贪欲","求权力(求'疆土')的意志","权力使人愚蠢","权力的爱好是人生的恶魔"……参看《快乐的科学》第204、262节;《偶像的huáng昏》: 《德国人所缺如者》;《看哪这人》: 《瓦格纳事件》。

  第25节:第三章 从酒神jīng神到qiáng力意志(7)

  qiáng力意志的概念在《朝霞》(1881)一书中已经萌芽。在那里,尼采屡次谈到"求qiáng力的欲望"、"qiáng力的感觉",并以之说明个人的优异、义务与权利、幸福、善恶等现象。参看《朝霞》第112、113、146、189、356、360节。

  在《快乐的科学》(1882)一书中,"求qiáng力的意志"这个概念已经明确形成,值得注意的是,它是在同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相对立的意义上提出来的。尼采学说有时被看作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其实并不符合尼采的原意。"生存竞争"说以生物的自保欲望和生存资料的匮乏为基础。尼采说:"自我保存的欲望是一种匮乏情境的表现,是真正的生命基本冲动受到限制的表现,后一种冲动追求力量的扩展,在此意志下,自我保存常常成为问题并且被牺牲掉……在自然中统治的不是匮乏,而是丰裕,làng费,甚至达到无意义的地步。生存竞争仅是一个例外,生命意志的一种暂时约束;大大小小的竞争到处都是为了争优势,争发展和扩大,争qiáng力,依照着求qiáng力的意志也就是生命意志。"《快乐的科学》第349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85页。

  后来尼采一再批判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及其在社会领域的运用--马尔萨斯主义。他指责"生存竞争"说是一种"片面的"学说,是一种"武断"。他指出,马尔萨斯主义是违背自然事实的,"不应当把马尔萨斯与自然混为一谈"。《偶像的huáng昏》: 《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第14节。《尼采全集》,第8卷,第127-128页。他反对"生存竞争"说的主要论据有两条。

  第一,以匮乏为基础的生存竞争只是作为一种例外情形而发生的。"生命的总体方面与其说是匮乏和饥饿,不如说是丰富、奢华乃至荒唐的làng费。凡有竞争之处,都是为qiáng力而竞争。"《偶像的huáng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27-128页。

  第二,即使在生存竞争确实发生的情形下,竞争的结果也和达尔文学派所断定的相反,总是有利于弱者而不利于qiáng者,物种并不走向完善。因为弱者是多数,而且善于通过忍耐、审慎、伪装、狡诈来保存自己;qiáng者为了追求qiáng力却不惜牺牲生命,较容易毁灭。参看《偶像的huáng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28页。

  这里涉及到尼采提出qiáng力意志的两个主要根据。第一,对生命性质的估计: 生命的总体方面究竟是匮乏还是丰富?qiáng力意志是以自然界中生命的丰富为前提的。第二,对生命意义的认识: 生命的意义在于自我保存,还是在于力量的增qiáng和扩展?在尼采看来,真正的qiáng者不求自我保存,而求qiáng力,为qiáng力而不惜将生命孤注一掷,恰恰体现了生命意义之所在。

  很显然,qiáng力意志说不但是反对达尔文主义的,而且也是、毋宁说首先是反对叔本华哲学的。在叔本华那里,生命意志是一种盲目的应当灭寂的力量。尼采认为,这既误解了生命的性质,也误解了意志的性质。

  首先,生命是"必须不断自我超越的东西"。它不能满足于自身,而要不断向上,从高于自身的东西那里去寻求自身的意义和目的。这就是扩展和享受自身所蕴含的力量,藉此它克服了自身的限制。叔本华停留在生命本身,不能为它指出一个高于它的依据,所以得出了生命毫无意义的悲观结论。"依'生存意志'的教条去寻找真理必然落空,这种意志是没有的!因为不存在者,便不能有愿望;已在生存中者,又岂能向生存有愿望!只是凡有生命之处,便也有意志,然而不是求生命的意志,而是求qiáng力的意志!"qiáng力意志也还是生命意志,然而它追求的不是生命自身,而是使生命得以超越自身的qiáng力,这种对于力量之qiáng大的渴求恰恰表现了生命永不枯竭的本性,所以尼采称qiáng力意志为"永不枯竭的增殖着的生命意志",并认为它是"生命的核心"。《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自我超越》。《尼采全集》,第6卷,第166-168页。

  其次,"意志就是支配"《反基督徒》。《尼采全集》,第8卷,第264页。

  ,"在意志的每个动作中都有一个支配着的思想"《善恶的彼岸》。《尼采全集》,第7卷,第29页。

  ,而这意味着意志本身即是内在的qiáng力,它包含着命令和服从的必然性。"求qiáng力"不是意志的附属物,不是从外面给意志设定的目标,而是意志的本质之所在。在尼采看来,意志不同于纯粹欲望,后者只是意志的损耗。叔本华恰恰混淆了两者,所以才得出了否定意志的结论。一种不求增qiáng自身力量、但求灭寂自身的意志完全是自相矛盾,无异于说意志不是意志。

  由此可见,qiáng力意志概念实际上是尼采对于生命、意志、生命意志的本质的一种说明。在他看来,求力量之增qiáng既是生命的本质,又是意志的本质,从而也是生命意志的本质。通过这一说明,尼采为在叔本华那里无目的无意义的生命意志确定了目的和意义。

  第26节:第三章 从酒神jīng神到qiáng力意志(8)

  qiáng力意志概念在尼采哲学中占有中心地位。一方面,它获得了本体的意义,尼采用它来说明无机界、有机界和人类社会的一切现象,把万物生生不息的永恒生成归结为qiáng力意志。"把存在性质的印记打在生成之上--这就是最高的qiáng力意志。" "这个世界就是qiáng力意志,岂有他哉!"《qiáng力意志》第617节、696节。

  另一方面,它获得了最高价值尺度的意义,尼采用它来衡量人类的一切jīng神文化价值,把真、善、美的评价都看作qiáng力意志的产物。

  然而,作为一个人生哲学家,尼采提出qiáng力意志说终归是为了给人生意义问题一个解答。世界不是但求自我保存的消极生命的堆积,而是"一个奔腾泛滥的力的海洋",是"永远在自我创造、永远在自我毁灭的酒神世界"。它在永恒的生成变化中"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远必定回来的东西,是一种不知满足、不知厌倦、不知疲劳的迁化"。《qiáng力意志》第6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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