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人生:一起走过三十年_吴晓波【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吴晓波

  那时,对于改革,上边斗争很激烈,到了下边,顶的也是当当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传达传达“红头文件”,响亮地喊几句口号,散会后原来在gān什么还gān什么。过去怎么gān现在仍是怎么gān。说摸着石头过河,他才不摸呢,因为他就没打算下水。而且最保守的人,口号喊得也最响。他们左右观看,生怕一步迈大了,走快了,闪了腰,失了脚,丢了自己的“乌纱帽”。

  我的“决心书”,产生的负面效应也很大。不要说给我自己,连给我同事、家庭和亲友、朋友们都带来了压力,而且是十分巨大的。

  ——有的人甚至说我有“神经病”。

  在“答辩会”没召开之前,我还得按时间的顺序,记叙一下,我为了出席那个盛况空前、严肃无比的“答辩会”,避免仓促上阵,我得做许多工作,最重要的是,我也得先去拜望一下厂长刘广义。看看他的态度,他有什么想法。是不是也那样想,我在拆他的台,抢他的饭碗,同他过不去。

  他下了火车,被前簇后拥送往家中,要汇报的中心问题当然是我马胜利的近来的“活动”,我的那张“决心书”,别人怎么汇报的,我管不着,当然我会想象出,在站台上迎接的人,应该说,他们都是厂长信得过的、依靠的、得力的人。他们会说些什么,我是当事人,我会想得出。事到如今,我也不能三缄其口,被动挨打。得先“验明正身”,说明我要承包”的缘由。有一本《是是非非马胜利》的书是这样描述的——这时,马胜利怀着踌躇满志的心情,走进了A那群情鼎沸的家中。

  正是九点钟,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刻。

  刚才还火火bàobào的场面,顿然由于马胜利的到来而戛然而止,如同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应当坦率地承认,马胜利对自己能否获准承包心有疑虑。因为他不是布尔什维克。

  不是共产党员却要当厂长,这在中国还没有先例。

  这在某些人看来的确荒唐。

  他必须得到A的支持。

  马胜利将承包的想法告诉A,然后,解释说:“承包这件事你早知道,我是怕人说是‘大字报’,才没签你的名!如果你在家,签上你的名字,就不至于惹出这么‘大麻烦’了……”

  A回答得非常gān脆一“包!咱们两个人包!”改革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迎着1984年chūn天的太阳…—我坦率地说,厂长的这个态度,出乎他左右人的意外,也出乎大多数人的意外,令我惊异,也令我兴奋。此时,我想的不多,只想全厂团结一心,把四化搞上去,没有第二个心眼。如果说对他的这种态度有所怀疑,也在刹那中闪过去了。

  ◆我的答辩会

  有人后来问,我在1984年4月14日这天,是以怎样的心情走上“答辩”台的?是慌悚、畏惧,还是胸有成竹、潇洒走上去的?

  我说我当时没带镜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尊容,实话实说,既不感到紧张畏惧,也不认为信心十足,是个赢家。尽管后来人们说这是改变工厂命运的一天,可我当时的心里想得简单得很,只要把我的潜力释放出来,给我们的改革事业做出点什么,如此而已。我没有想到在我的平生中,有这样一组镜头,领导为我“出山”,安排了一场非同寻常的“答辩会”,我现在简明扼要地道出这些,也许可以让忙碌的现代人了解过往,增加一点趣事。

  王立新在报告文学《旋转的世界》中,详细地记述了“答辩会”的那个场面——石家庄造纸厂近两千双眼睛,紧盯着办公楼二楼会议室,那里成了世界的中心。即使是值班的职工心cháo亦不能平静,思绪的流云早就飞到长条桌旁,哪怕一声轻咳,一声木椅的碰撞,一声轻轻的呷茶,都会引起心灵上的同频共振。连存车处的妇女们,也都翘望着二楼上下的台阶,捕捉着出来的每一个人神情的变化,哪怕一霎锁眉,一个举步,一束目光,都会引起莫大的关注和揣测……全厂一百多双眼睛停止了转动。

  马胜利随着人流走进会议室,连同行的与会者也禁不住停住脚步,刮目相看。你看:他身着崭新的蓝色中山装,头戴威风凛凛的前进帽,下颌微扬,目光平视,透出激动、亢奋和自信,浑身抖着jīng神,连步履都是快节奏的,一团火,一阵风,他右臂腋下夹着个暗huáng色的、厚厚的卷宗袋,好像不是参加答辩会,而是去参加全国人大会议的代表,那神态似在宣告“我注定马到成功!”似乎他早就想好了自己在这历史天平中的位置,穿过重环的势力圈,径直来到第七届领导班子成员对面的空木椅上,从容、果敢地坐下,旋起右臂,把厚厚的卷宗袋抛在长长的桌面上。

  白杨树上悬串的空弹皮铁钟,也在“当当”地沉重轰鸣……这一阵钟声,似提醒了那位鬓发披霜的B党总支书记,厂长前月去广州出差,当然他便是独尚独尊了。他轻咳一声,沙哑的喉咙传送带,送出慢吞吞的声音,目光斜she,并不屑于看马胜利一眼,而面对众人,颇为傲慢:“今天的会不准备解决什么问题。马胜利要求承包造纸厂,看他怎么个承包法!”一阵威胁性的表白之后,这才缓缓移动目光,落在马胜利的脸上,挑战性地“点拨”:“马胜利,你不是有好多话要说吗?今天我们洗耳恭听!”

  马胜利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先是chuīchuī桌面上的灰尘,冷静地从卷宗袋中取出一厚本材料,语气平和地发言:“现在,我先说说石家庄造纸厂的历史、生产能力、工程设备、技术人员队伍和市场需求情况……”

  谁也未曾想到他竟以如此平静的口吻,开始扣人心弦地答辩。他滔滔不绝,有根有据,有定额有数字,翔实犀利,一直讲了两个小时,那本厚材料才下去不到五分之一,他不时施以手势,制造点小小的幽默,逗得大多数人发出慡朗的笑声。空气不再沉闷了,每个人的目光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得意的,惊诧了;担心的,轻松了;坚信的,坦然了。

  马胜利轰动了。

  这本厚厚的“论文”,便是他沉默和失踪期的杰作,直到现在人们才揭开这个秘密。他跟工程师们谈,跟车间主任和科长们谈,跟有经验的老工人谈,静悄悄地进行着调查研究,经过头脑的反馈,凝成了这硬邦邦的战斗檄文,凝成了这硬邦邦的改革宣言!

  中间休息,人们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纷纷从后排拥到前排,拥到马胜利身边,睁大眼睛,端详这厚厚的“论文”。问:“你还能讲多长时间?”

  “三天都可以,经济、效益、利润,绝不走题!不是有人说我一脑袋糨糊吗?有个脑袋就想当厂长吗?我就是要当,要承包,这就是金钱都买不来的材料!”

  C副厂长惶恐不安,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马胜利绝非“一拍脑门”的“胡思乱想”。那位B党总支书记也身不由己地凑过来,伸手欲拿厚厚的“论文”看个究竟,不料,马胜利慢悠悠地竟又将“论文”装回卷宗袋,微微一笑说:“现在是给你们汇报,还不是让你们看的时候,讲完后一并上jiāo让你们看个够!不过,你就是把它背下来,也学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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