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南怀瑾讲庄子全集_南怀瑾【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庄子为什么讲这一段?上面所讨论的,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只有一个空,一个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统统是思想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这很虚玄,靠不住的。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看,他原来说这个。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绣腿,实际上他说得很清楚。换言之,天地间,人世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古代诸子百家的,现在的科学分门别类,都有一个大原则,一切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它不会成立不会存在。你说预言、卜卦、算命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因为我们要知道生命究竟怎么样?所以它几千年都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无鬼?如果是庄子,就会说:“果其有鬼乎哉?果其无鬼乎哉?果其有鬼之于无鬼又何哉?”谁知道呢?可是它对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呀,无法解释的时候,说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说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间的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无关的它不会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么与身心性命有关的呢?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点题了。

  前面几个高cháo告诉我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高cháo结论一起来,像台风骤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点小水都没有,到最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高cháo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代表了中国文化的那个道。

  庄子批驳一般人讲逻辑,乱七八嘈,辩驳了半天,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家。“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之间最月的是什么?秋天的毫毛。头发不是毫毛,刚生下来的

  小孩子身上的细毛叫“毫”,那很细,眼睛不好还看不见。秋天的毫更细,为什么秋天更细?人跟动物一样,chūn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chūn秋两季洗澡身体特别脏。到了秋天毛掉了,刚刚长出来的新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那代表最小。什么东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说大,说小,这是什么话?你说什么叫大?大到无可说处,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没有办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没有辨法看见,那当然最大,它同虚空一样。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因此,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观念所生,没有毕竟的。故“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呑。”古人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死掉叫“殇子”,有两种说法,一种三岁以内死的,一种七岁以内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殇子”。庄子说小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寿命最长。我们老祖宗有一个叫“彭祖”,活了八百岁,那算短命。

  空间的大小,寿命的长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观念,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庄子在上面都说完了,要我们去证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了,读了也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吗,你要注意,不要以为懂了,“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人并生,一起来的;“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与我不是一个,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

  这两句话看起来都懂了,其实我看许多人,引用错了,解释错了,都把“天地与我并生”当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当成做馒头,把面、盐、糖合在一起,就叫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所以我们读了这两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许多注解,经常把这个重点搞错,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还不止。注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里特别提出来,天地是与我同存的,万物是与我同一的,我们跟万物同样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并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这是文章的高cháo。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庄子他老先生又来了,既然已经一体了,还有什么好讲?既然已经一体了,为什么没有话讲呢?这就是逻辑的道理。大家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搞最高逻辑的颠师,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不合逻辑,非常合理。你懂了《庄子》,也就懂了禅宗。譬如说,我已经不对了,你为什么骂我?既然已经不对了,骂骂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既然已经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所以骂可以,不骂也要得,都合理吗。这个都就是这样。

  我们现在有一个观念,看中国的哲学,喜欢西方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我们在学术上,文学上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大家要知道,“经济”,“哲学”,“物理”,“自然科学”,这些名词,不是中国人翻译的,而是日本人翻译的,我们当时翻译西方文化,二手货,因为日本人用中国的文字首先翻译,我们翻译再看日本翻好的,这样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经济”也就来了。譬如“经济”,这个词翻译得不大恰当,可现在经济也用了一百多年了。过去我们中国人讲的“经济”,思想观念可大了,以前过年门上贴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双司马——司马迁、司马相如;什么叫经济呢?经纶天下,济世之才,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世之学。后世西方文化的经济观念进来,把有东西弄出来卖,口袋里空空的,把它变出钱来,这个东西叫经济。这一下,中国文化的经济观念完了。对西方把“道”翻译成本体,我们已经习惯了,有了这个名称后,现在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的那个境界,思想观念已经有了个东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这一节有关系,庄子提出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一体的。“既已为一”,共存,是一个东西,“岂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霭呢?那么就让你讲吧。

  穷到源头穷亦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思想是从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的。“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等于说,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说个客观,它已经是主观了,在这个观念已经是两个了;“二与一为三,”告诉你这里只有一个,,批驳你不要认为是两个,这个“一”是对“二”而言,我讲了这句话,这一句话讲出来中间已经有三个了。同一句话,三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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