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_南怀瑾【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在明人的笔记中,有一则类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故事。叙述一位道学家求道的故事。这位道学家修道,研究了许多年,始终搞不出一个堂来,得不了道,非常苦恼。于是有一天,带了一些银子,出门去访名师。不料在路上遇到一名骗子,知道他是出外访师求道的,身边带有许多银子。就打他的主意,设法和他接近。骗子当然是很聪明的,和他一聊上天,两人就很谈得来。可是尽管这个骗子,假装是得了道的道学家,使这位求访名师的书呆子道学家,对他十分钦佩,但就是骗不到他的钱。后来,到了一个渡口,要过河了。这名骗子脑筋一转,对道学家说,要传道给他了,而且选择在船上把道传给他。这位道学家听到有道可得,非常高兴。两人上了船,那个骗子告诉道学家,爬到船桅顶上就可以得道。这位求道心切的道学家,为了求道,为了便于爬桅杆,他那放有银子而永不离身的包袱、这时就不能不放下来了。当他爬到桅杆的顶端,再无寸木可爬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什么道,便回过头来,向这位传道的高人请教:道在哪里?不料那名骗子早已把他留在甲板上的包袱银子拿去,走得无影无踪了。船上的其他乘客都拍手笑他,上了骗子的当。可是这位道学家,在大家拍手笑他的时候,他在桅顶上,突然之间真的悟了,所谓道就在平实之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什么东西啦。于是立刻爬下桅杆来,对大家说,他不是骗子,的确是高明!的确是吾师也!他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这虽然是一则讽刺道学家迂腐的笑话,透过这个笑话来看,实在有其至理。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哪句话一样,道就在平庸、平淡之中,也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道理。

  笑话说过了,再回到《孟子》的本文。我们看他在大原则上,对齐宣王说,不要用武力,而以仁政,使天下归心,各行各业,各阶层的人,都会愿意到齐国来,作齐国的臣民。如此,自然就可以“范中国而抚四夷”,齐宣王的大欲,就可以达到了,这当然是没有错的。

  但是参考苏秦、张仪,这些所谓纵横家的谋略之士们,依据各国的情势、地理环境、时代背景、战略地位,再配合国际关系的说辞,则与孟子之说有所不同了。

  就战略、政略问题的讨论上来说,我们不妨牵扯一点孙武子所著《兵法》中的两段记载。孙子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兵者,诡道也。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泰,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如果我们假设一下,由孙子来与齐宣王见面,那么他将会说出上面这些话的。从这里看到,以一师之众,要十万人作后盾,而所花费的战费,是多么庞大,所以作战用兵久了,绝对不可能对国家有利。后人也说兵贵神速,如果战争拖下去,绝没有好处。抗战期间,日本人估计,只要三个月便可征服中国了。而我们对日本人的战略,就是以空间换取时间,尽力设法把战争拖延下去,使日本人渡太平洋而战的部队,师老兵疲,自尝败亡的苦果。所以,如果没有把作战的害处弄清楚,就不会懂得用兵,当然也就不会得到战争的胜果。因此,作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又是个不同的论点。

  经济和政治

  王曰:“吾瑉,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同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民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刚益反其本矣。”

  齐宣王听了孟子这一番行仁政的王道理论,似乎还听得进去,对孟子的态度也算客气,称“夫子”,不像梁惠王只称他“史”。所以他对孟子说,我真有点糊涂,没有你看得那么远,这方面还有什么更高深的道理,希望你帮助我,明白地告诉我。虽然我还不够聪明,或者可以听你的办法,试着去做。

  于是孟子提出一个原则来,也成为后世的千载名言。不过名言是名言,有时候又会事实归事实。因为在某一种时代,某一种情况,或某一种特殊的因素,这种种客观的条件下,现实与理论会互相违背的。

  孟子这句名言的意思是,有恒产的人才有恒心。他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假使一个人没有稳定的经济基础,而对一件事,一个观念,或一个中心思想,能够专心一致地奉行下去,中途并不因穷困而改变他的节操,不见异思迁,不改行跳槽的,只有那些品德好、有修养、有学问的人才做得到。普通的人,一定要有了稳定的经济基础之后,才可能奉公守法,才可能讲礼义廉耻。四川朋友有两句谚语:“最穷无非讨饭,不死总会出头。”一个人既然穷到了讨饭,他还有什么顾虑?这时候名誉根本无所谓了,什么操守、人格的,更是管他去的。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一般没有固定产业的人,既没有恒心,就没有中心思想,平日的生活行为,或者是任意妄为,放肆胡搞,或者是稀奇古怪,吊儿郎当,或者走邪门,或者挥霍无度。因为在没有恒产的心理上,认为反正就是这么点钱,花了再说,享受了再说,所以没有钱的,反而舍得花钱。钱花惯了,虚荣心越来越大,总有一天钱不够用了,于是心存侥幸,动起脑筋作jian犯科,无所不为了。等他们犯了罪以后,你齐宣王用法令,又把他们抓来,再处罚他们,一定是这样办的。现在,你看见他们犯了罪以后,只晓得去处罚他们,而不改善你的政策,使他们不致于走上犯罪的路,这就等于你设下犯罪的陷阱引他们跳下去,结果又来责罚他们,这就是陷他们于不义。一个真正行仁政的领导人,是不会如此对待老百姓的。

  看完了这一段孟子的谈话,我们就可以作几点研究了。

  第一,我们读了《战国策》中苏秦描写齐国,尤其描写齐国首都临淄的情形,是那么繁华,那么奢靡,而这种社会形态的内在jīng神又是什么呢?所表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心理呢?就是孟子这里所讲的:“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而终于“陷于罪”的一种社会心理和时代jīng神,是病态的,而不是健康的。以现代的理论去衡量齐宣王时代的社会,是没有真正实行民生主义,使每一个国民,每一个家庭,都得到富足、安乐、和睦、健康的生活,而只是表面的繁华而已,只是一个所谓“浮华”的社会,并不是踏实的安和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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