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随笔_史铁生【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三

  不过,倘奇诡、新异肯定就好,艺术又怕混淆于胡来。贬斥了半天“像”,回头一想,什么都不像行吗?换个角度说,你根据什么说A是艺术,B是创作,而C是胡来?所谓“似与不似之间”,这“之间”若仅是画面上分寸的推敲,结果可能还是成规,或者又是胡来。这“之间”,必是由于心神的突围,才可望走到艺术的位置;可以离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脱离实际沉于梦幻,却不可无所寻觅而单凭着手的自由。这就像爱与性的关系:爱中之性,多么奇诡也是诉说,而无爱之性再怎么像模像样儿也还是排泄。

  什么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该像什么呢?像你的犹豫,像你的绝望,像你的不甘就范的心魂。但心魂的辽阔岂一个“像”字可以捕捉?所以还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无可像处的寻觅。

  四

  中国观众,对戏剧,对表演,也多以“像不像”来评价。医生必须像医生,警察千万得像警察,可医生和警察,脱了衣裳谁像谁呢?脱了衣裳并且入梦,又是怎么个像法呢?(有一段相声说:梦,有俩人商量着做的吗?)像,惟在外表,心魂却从来多样。心魂,你说他应该像什么?只像他自己不好吗?只像他希望自己所是的那样,不好吗?可见,“像不像”的评价,还是对形的要求,对表层生活的关注,心魂的辽阔与埋藏倒被忽视。

  所以中国的舞台上与中国的大街上总是很像。中国的演员,工夫多下在举首投足、一颦一笑的像上。中国观众的期待,更是被培养在这个像字上。于是,中国的艺术总是以像而赢得赞赏。极例是“文革”中的一个舞蹈《喜晒战备粮》,一群女孩儿不过都换了一身gān净衣裳,跳到台上去筛一种想像中的谷物。筛来筛去,这我在农村见过,觉得真像,又觉得没劲——早知如此,给我们村儿的女子们换身衣裳不得了?想来我们村儿的女子们倒更要活泼得多了。还有所谓的根雕,你看去吧,好好的天之造物,非得弄得像龙像凤,像鹰像鹤,偏就不见那根须本身的蓬勃与呼啸。还是一个“像”字作怪。“不肖子孙”所以是斥责,就因其不像祖宗,不按既定方针办。龙与鹤的意思都现成,像就是了,而自然的蓬勃与呼啸是要心魂参与创造的,而心魂一向都被忽视。

  五

  像字当头,艺术很容易流于技艺。用笔画,会的人太多,不能标榜特色总归是寂寞。就有人用木片画,用手指或舌头画,用气chuī着墨液在纸上走。有个huáng色笑话,说古时某才子善用其臀作画,蘸了墨液在纸上只一坐,像什么就不说,但真是像。玩笑归玩笑,其实用什么画具都不要紧,远古无“荣宝斋”时,岩dòng壁画依然动人魂魄。古人无规可循,所画之物也并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与祈告,其牵魂的力量自难磨灭。我是说,心魂的路途远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经不够使。

  六

  外在的“像”与“真”,或也是艺术追求之一种,但若作为艺术的最高鉴定,尴尬的局面在所难免。比如,倘若真就是好,任何huáng色的描写都无由贬斥,任何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叫艺术,作者只要说一句“这多么真实”,或者“我的生活真的是这样”,你说什么?他反过来还要说你“遮遮掩掩的你真是那样gān么?虚伪!”是呀,许你满台土语,就不许我通篇脏话?许你引车卖浆惟妙惟肖,就不许我鸾颠凤倒纤毫毕现?许你衣冠楚楚,倒不许我一丝不挂?你真还是我真?哎哎,确也如此——倘去实际中比真,你真比不过他。不过,若只求实际之真,艺术真也是多余。满街都是真,chuáng上chuáng下都是真,看去呗。可艺术何为?艺术是一切,这总说不通吧?那么,艺术之真不同于实际之真,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艺术是假吗?当然也不是。倒是满街的实际,可能有一半是假;chuáng上chuáng下的真,可能藏着假情假义,一丝不挂呢,就真的没有遮掩?而在这真假之间,心魂一旦感受到荒诞,感受到苦闷有如囚徒,便可能开辟另一种存在,寻觅另一种真了。这样的真,以及这样的开辟与寻觅本身,被称为艺术,应该是合适的。

  七

  说艺术之真有可能成为伪善的借口,成为掩盖实际之真的骗术,这可信。但因此就将实际之真作为艺术的最高追求,却不能接受。

  “艺术源于生活”,我曾以为是一句废话——工农兵学商,可有哪一行不是源于生活吗?后来我明白,这当然不是废话。这话意在消解对实际生活的怀疑。

  有位大诗人说过,“诗是对生活的匡正”。他不知道“匡正”也是源于生活?料必他是看出了“源于生活”要么是废话,要么就会囿于实际,使心魂萎缩。

  粉饰生活的行为,倒更会推崇实际,拒斥心魂。因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点和凭证。是对不自由的dòng察与抗议,它当然对粉饰不利。所以要qiáng调艺术的不能与实际同流,艺术,乃“于无声处”之“惊雷”,是实际之外的崭新发生。

  八

  “匡正”,不单是针对着社会,更是针对着人性。自由,也不仅是对qiáng权的反抗,更是对人性的质疑。文学因而不能止于gān预实际生活,而探问心魂的迷茫和意义才更是它的本分。文学的求变无疑是正当,因为生活一直在变。但是,生命中可有什么不变的东西吗?这才是文学一向在询问和寻找的。日新月异的生活,只是为人提供了今非昔比的道具,马车变成汽车,蒲扇换成空调,而其亘古的梦想一直不变,上帝对人的期待一直不变。为使这梦想和期待不致被日益奇诡、奢糜的道具所湮灭,艺术这才出面。上帝就像出题的考官,不断变换生活的题面,看你是否还能从中找出生命的本义。

  对于科学,后人不必重复前人,只需接过前人的成就,继往开来。生命的意义却似轮回,每个人都得从头寻找,惟在这寻找中才可能与前贤汇合,惟当走过林莽,走过激流,走过深渊,走过思悟一向的艰途,步上山巅之时你才能说继承。若在山腰止步,登峰之路岂不又被埋没?幸有世世代代不懈的攀登者,如西绪福斯一般重复着这样的攀登,才使梦想照耀了实际,才有信念一直缭绕于生活的上空。

  九

  不能把遮掩实际之真的骗术算在艺术之真的头上,就像不能把yín乱归在性欲名下。而实际之真阻断了心魂恣肆的情况,也是常有,比如婚内qiángjian也可导致生育,但爱情随之荒芜。

  实际的真与否,有舆论和法律去调教,比如性骚扰的被处罚,性丑闻的被揭露,再比如拾金不昧的被表彰。但艺术之真是在信仰麾下,并不受实际牵制,它的好与不好就如爱情的成败,惟自作自受。一般来看,掩盖实际之真的骗术,多也依靠实际之假,或以实际的利益引诱,哪有欺世盗名者希望大家心魂自由的呢?

  huáng色所以是huáng色,只因其囿于器官的实际,心魂被快感淹没,不得伸展。倘非如此,心魂借助肉体而天而地,爱愿借助性欲而酣畅地表达,而虔诚地祈告,又何huáng之有?一旦心魂驾驭了实际,或突围,或彷徨,或欢聚,你就自由地写吧,画吧,演吧,字还是那些字,形还是那些形,动作还是那些动作,意味却已大变——爱情之下怎么都是艺术,一huáng不染。huáng色,其实多么小气,而“金凤(爱)玉露(性)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是诗是歌是舞,是神的恩赐呀谁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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