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_南怀瑾【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这是个大问题,中国古代历史,西方古代历史,几乎政治与宗教没有分过家。我们历史上的秦始皇、汉高祖、唐、宋、元、明、清一路下来,几乎没有一个皇帝没有和宗教发生过关系,不管他是信仰或反对。外国也一样。

  讲到这里可以告诉大家一个事实,当南越已故总统吴廷琰未去世前,有位神父,陪一位也是教书的外国神父,到我家里来访问,说是由教廷来的。我一听这件事,颇头大。我声明如果视我为代表中国的某一宗教徒,我不愿谈话,因为我不能代表任何一个宗教。他说就因为我不代表任何一个宗教,比较超然,所以要访问我。我说我首先告诉你,请你转告他们。我曾经在香港对宗教人士演讲,提到二十一世纪之时,所有宗教的外衣都必须脱掉,所有宗教的大门都必须打开,而且各宗教要联合起来共同服务,追求人生、宇宙的真谛,二十一世纪的文明,才能够建设。我说也许言之过早,但是你们可记录下来,将来必定如此。为什么呢?假使不脱掉宗教的外衣,不打开宗教的大门,还是闭关自守,对所有宗教而言,便有八个字的定论——“关门主义,自杀政策。”宗教是谁在排斥?并不是宗教之间的斗争,而是自然的发展,科学文明在捉弄宗教。后来他问到南越的事情,天主教与佛教之间在南越的问题。我说现在你可以记录我的话了,我是中国人,站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立场,贡献你们一个意见,世界人类文化,站在宗教的观点来看政治,好像每一个地区的政权,不过是由宗教制成的一个作品;相反的站在政治立场来看宗教,任何宗教不过是政治上的一环而已。凡是纯粹的宗教徒,最好站在政治的立场来看宗教。西方的宗教不去管,在中国的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政治如果扯上了宗教问题,便非失败不可。我当时认为贡献他们这个意见,非常踏实,很诚恳。现在来说更中肯,一点没错。我们中国历史上,秦汉以下,三国时的huáng巾张角、元朝的白莲教,近代如红灯照、义和团、太平天国等都是政治扯上宗教关系。凡政治扯上宗教关系来玩的,非失败不可。西方的十字军东征,这么大一个战争,为了宗教的观念而起的,成功了没有?失败了,此其一。第二,政治必须仰仗历史文化的经验,当时的南越太年轻了。我不好意思讲,这是我国自己国家运气差一点的时候,自己倒楣,免谈了。严格说来,南越是小孩嘛,政治和历史文化是要久远的经验,不可像小孩子一样随便乱来的。

  这些事例就是说明“敬鬼神而远之”的意义,如果讲宗教史,佛教玄奘取经回国以后,便是唐太宗捧出来的。同时唐太宗也捧道教。唐代的真正国教是道教,上朝排列朝班时道教站在第一位,佛教站在第二位,但待遇上是平等的。至于儒教,不用说,也是照捧,对伊斯兰教也很崇敬,老的基督教——景教,也是唐太宗时候到中国来的,唐太宗还替他写一个碑文,准他在广州盖庙——建教堂。唐太宗那样大的政治气派,看每一个宗教都是好的,都“请上坐,泡好茶。”他自己信什么教,他没有表示。老老实实说,后来考据他是信佛教的。但在政治态度上,他绝对公平,过去尽管没有宪法,对宗教还是公平。所以孔子说为政的领导道理与鬼神之事的关系,不能完全做迷信看。有时对工作,对政治非常有帮助。不过上面一个“敬”字很重要,应该非常恭敬。比如拿破仑,绝不迷信,他当皇帝以后,曾经把皇冠一脚踢开,认为这些皇帝的帽子算什么东西。但当他打到了伊斯兰教的国家,看到伊斯兰教的教堂,却跪下来,跟着别人一样礼拜,这就是“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这也是最高度的智慧,不能叫迷信。信仰是个人的事,处大事时,则不能随意有所偏废。

  为什么举这许多事例来说明“敬鬼神而远之”为“知”呢?要注意,孔子上面有一句话,“务民之义”,讲到一个国家领导人的智慧问题,并不是普通闲谈地,讨论鬼神这个哲学问题。

  后来又问到仁这个问题。这里的仁不是讲仁的体,而是讲仁的用,作人处世的仁。孔子说,一个领导别人的人,极须要仁爱的心怀,对任何问题不要轻视,不轻视也就是儒家“敬其事”的思想。尤其领导人聪明的,往往容易轻视天下事,犯上苏东坡“我被聪明误一生”的毛病,所以任何事先从“难”的方面想,以后才能得到好的结果。先从难的方面,问题多的方面看,都研究完了,最后有一个结论,得到中道的成果,这就是仁的用。这样一来,便利了自己,也便利了别人,更便利了老百姓。

  这几十年来,年轻的朋友,用西方文化的观念来处理事情——错了,不怕错,就怕不做;错了没有关系,再改。这一来,在政治上有好也有坏。有些人喜欢引用拿破仑的气魄,说他的字典里没有难字,这句话听了很过瘾,非常有气魄。但是大家想想,拿破仑并没有成功,他不会成功,如同中国的项羽一样。说到西方文化,美国除了科学以外,追根究柢没有什么真东西可看;只有到欧洲去看;在欧洲只有到法国看,到了法国只看到拿破仑的凯旋门。欧洲人都崇拜拿破仑,可是像拿破仑这样的人,在中国历史上多的是,可以拣出来一打以上,这有什么了不起?一个老成谋国的人,要注意这个“难”,先难而后获,这就是用仁之道。

  不在山水之间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智慧?什么是真正的爱心?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

  寿。

  这几句话,一般的人说,“知者乐水”的意思是说聪明的人喜欢水,因为水性流动。“仁者乐山”是说仁慈的人喜欢山。如果这样解释,问题大了。套用庄子的口吻来说,“知者乐水”,那么鳗鱼、泥鳅、huáng鱼、乌guī都喜欢水,它是聪明的吗?“仁者乐山”,那么猴子、老虎、狮子都是仁慈的吗?这种解释是不对的。正确的解释是“知者乐,水。”知者的快乐,就像水一样,悠然安详,永远是活泼泼的。“仁者乐,山。”仁者之乐,像山一样,崇高、伟大、宁静。这是很自然的道理,不是我故意作此解释的。

  为什么不是我故意的?再看下文就知道,他说知者的乐是动性的,像水一样。仁者的乐是静性的,像山一样。这不是很明白吗?硬是断章取义,说“知者乐水”是喜欢水,“仁者乐山”是喜欢山,这是不对的。有些人的学问修养,活泼泼的,聪明人多半都活坡,所谓“杨柳岸,晓风残月”、“滚滚长江东逝水”就是这么个气魄,这么个气度。仁慈的人,多半是深厚的,宁静得和山一样。所以下面的结论:“知者乐”,知者是乐的,人生观、兴趣是多方面的;“仁者寿”,宁静有涵养的人,比较不大容易发脾气,也不容易冲动,看事情冷静,先难而后获,这种人寿命也长一点。这是连起来的意思,千万不要跟着古人乱解释:聪明的人一定喜欢水,仁慈的人一定喜欢山。那问题就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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