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与道家_南怀瑾【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我们明了初唐以来禅宗的崛起,与其变革的形势,便可明白南顿北渐之争,并不是禅宗史上的重大问题,不可因小失大,专向牛角尖里去寻找冷门偏僻的资料,作为标新立异的见解,例如六祖的小弟子神会(荷泽)的人京,争取禅宗在当时政治社会地位的事,与真正专以求道为务,避世无闻而隐迹山林的禅宗正统的禅师们,毫无作用与影响。况且神会当时的人京,据禅宗史料的记载,是为嵩岳的渐门盛行于世,因此而引起他不服气的动机,大著其《显宗记》,他经过一番努力,在天宝四年间,方定南能顿宗,北秀渐宗的两宗之说。其实,嵩岳的禅,系出于禅宗四祖与五祖旁支的传承,与神秀之间,关系并不很大,况且渐修顿悟,本为禅宗的一车两轮相似,神会多此一事,徒有近似世俗的虚荣而已,于真正的禅宗与禅师们,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当时在南方的禅宗大师们,对于此事,从无一语提及,由此而知其为无问题中之问题,无问题中之小问题,何足道哉!总之,六祖以后的禅宗,是由民间社会自然的推重,并非凭藉帝王政治力量的造就,由“下学而上达”,后来便成为全国上下公认的最优秀、最特出的佛教宗派,若引用一句佛经式的成语来说,可谓:“甚为奇特希

  (四)研究禅宗的几个锁钥

  六祖以后的禅宗,自盛唐之际开始,即大行于长江以南,渐变佛学传入中国后数百年来的教授法,把佛学的经、律、论,三藏十二部,五六千卷所传的经典妙义,归纳于秉承释迦拈花,迦叶微笑的教外别传法门,特别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中心问题。加以六祖慧能,自幼失学,未读诗书,故平常传扬禅宗心要,便不用循文解义,释字疏经的方式,但以平常语句,直捷了当的指示心法,恰又合于“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接授受明心见性求证的原则。于是到了再传弟子手里,就不期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南能顿宗的作风,至今留给我们后世的禅宗资料,虽然蕴藏了无穷的价值,但当你一读禅宗书籍,便有茫然不知所云之感,为了要为现在青年的同学们,知道中国文化的宝藏,便须说明研究禅学首先应有的认识:

  1.时代方言的注意

  禅宗纪述的书籍,凡是禅师们个人的专集,便都称为“语录”,所谓“语录”,就是他平常讨论禅学,问答疑难,比较老实而不加修辞的,记载他平生说法与讲学的说话,犹如《六祖坛经》一样,尽量避免深奥的佛学与文学。因此。“语录”的记载,许多是唐、宋时代的方言,更要特别注意唐代两湖(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广东等地的方言、名物,以及切近于唐代中原地带的古音。

  同时要了解,禅宗“语录”的兴起,也是唐代中国文化对讲学方式的革新,宋代理学家们“语录”体裁的文字,就由此而来,其实,这些对话式“语录”体裁的形成,也有两个远因:(1)由于佛经的脱胎:因为佛经本身,原来就是问答的对话。(2)由于中国文化的转变: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先有孔子的《论语》,和刘宋时代刘义庆所著的《世说新语》,综合这两种jīng神而产生。到了宋代以后,禅宗便有裁节“语录”,汇编集成为大部类书的出现,例如《传灯录》、《人天眼目》、《五灯会元》、《指月剥、以及清代的雍正《御选语录》等,都是汇编集成的禅宗典籍,包括义理、辞章、考据,与佛学、禅学许多宝贵的资料。如果要研究禅学,《传灯录》、《指月录》、《御选语录》都是必读的书,详细研究,便须要追读诸家禅师的个别语录了。

  2.几个重要术语的了解

  (1)禅宗语录:所称宗门历史的故事,名为“公案”,宋代理学家们所谓的学案,也就由此脱胎而来。宋代以后的禅师们,有“拈古”的名辞,那就是把过去某一禅师求学、悟道、教授法的故事,特别提出来做说明、讨论、研究、起疑的资料,等于现代中国民间农村社会所通用的“讲古”一辞,是同样的意义。又有“颂古”一辞,那是把过去某一公案的要点,自作一首诗,一首偈语来批判,或赞扬一番,以此启发后学的疑情:

  举例:

  huáng龙死心悟新禅师的颂古,颂六祖公案云:

  大祖当年不丈夫,情人书壁自糊涂。分明有偈言无物,却受他家一钵盂。

  大慧宗果的抽古,拈提huáng龙新颂六祖公案云:

  且道钵孟是物不是物?若道是物,死心老亦非丈夫。若道非物,争奈钵盂何?

  修山主颂六祖风幡动公案云:

  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明今日事,昧却本来人。

  (2)禅宗机锋:这是谈禅与讲禅学者最乐于称道的禅学,其实,妨碍禅宗慧命的延续,与学禅容易走入狂妄歧途的原因,就是后人过于爱好机锋的过失。机锋,本来是由六祖开始启其端倪,到了马祖道一,与百丈、huáng檗,临济禅师们的手里,变本加厉地一变,而形成唐、宋时代禅宗最新颖的教授法;佛教、佛学原来对于教授法的原则,就有所谓“契机”的术语,佛学的机,有包括学者的资质、学力,与临时所采用机会等教授法的几个意义,所以“契机”一辞,是对于当教授师的人,必须注重教授法的原则。

  到了禅宗的禅师们手里,加以活泼运用,无论说法开示,与启发学人慧思的方法和语句,便都如珠之走盘,不可方物了,机锋呢!包括教授法的运用,有快利如锋,如庖丁解牛,目无全牛的意义,综合唐、宋以来禅宗宗师们机锋、转语的教学jīng义,恰如孔子所说的教授法“不愤不发,不悱不启”的作用。机锋对于问答上的运用,有时是说非成是,说是成非,有时是称许,有时是否定,从无一个定法可循,但无论如何,它的目的,在于考核学人的见地与实证的工夫,以及引起他的怀疑,自参自悟自肯的作用。因此禅宗宗师们的机锋、转语,往往有迥出意表,非义所思,甚至妙语解颐,隽永无穷的机锋作略,虽然如此,这些机锋、转语,不是早已宿构在胸,都是临机对答,语语从天真中流露;机锋的运用,都在当时现场的一语、一默、一动作之间的表示,并非学习禅宗的人,要随时随地醉心在机锋妙语之间。朋、清以后,禅宗衰落,往往有些冒充禅师的传法,事先宿构成四言八旬,似韵文非韵文的机锋偈语,以当传法的法宝,甚至有请人预先作好,宣诵一番,也便记成语录,传之后世,好各之甚,及于方外,非常可叹。不过现在学习禅学的人,都把机锋、转语的妙用,当作排学的中心,甚之,讲讲古代禅师们的公案、机锋,便以此表示禅学的jīng要,尽在是矣!岂不更有遗憾吗?宋代雪窦重显禅师,对于学禅著禅的人,早已有诗斥责,如云:

  一免横身当古路,苍鹰瞥见便生擒。可怜猎犬无灵性,只向枯桩境里寻。

  又云:

  潦倒云门泛铁船,江南江北竞头看。可怜多少垂钩者,随例茫茫失钓竿。

  又云:

  王转珠国佛祖言,jīng通犹是污心田。老卢只解长chūn米,何得风流万古传(云门,是宋代云门文偃禅师的别号。老卢,是指六祖俗家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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