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_余秋雨【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欧洲文化,大师辈出,经典如云,致使世俗文化整体黯淡,生命激情日趋疲沓,失落了天真稚拙、浑朴野趣。这是我这一路在很多城市看到的问题。奥地利大如维也纳,小如萨尔茨堡,都是如此。为此,我反倒想念起这座城市在莫扎特出现前的那些闹剧。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只有文化大师的出现,纔能够让一座城市快速地从整体上摆脱平庸和无聊,然后再在新高度上讨论挽救世俗文化的问题。如果永远以平庸对世俗,全然是泥途荒滩,千年徘徊,只能是群体生命的沈陷。

  因此,有一个莫扎特,就有了超拔泥途荒滩的山梁。翻过这道山梁,一切都不再一样。

  醉意秘藏

  布达佩斯东北一百多公里,有一个叫埃盖尔的小城。去前就知道,那里有两个五百年前的遗物,一是当年抗击土耳其人的古城堡,二是至今还没有废弃的大酒窖。

  匈牙利朋友说,如果我们不想在那个小城夜宿,又不愿意走马观花,就无法把这两个地方都看全。那么,选哪一个呢“酒窖。”我说。

  “那城堡有很多动人的故事,譬如,最后在那里抗击土耳其人的,只剩下了女人。酒窖可没有这样英勇的故事。”匈牙利朋友怕我们后悔。

  “酒窖。”我说。

  我知道英勇的城堡值得一看,但那样的故事已经看得太多,因此更想看看大地深处的秘密,何况这个秘密还在传递。

  酒窖的进口处,现在是一家酒厂。厂长听说来了中国客人,连忙赶来,也不多说什么,扬手要工作人员把厚厚的窖门打开。大家刚进门,就被一股yīnyīn的凉气裹卷住了。这种发自地底的凉气是那么巨大,而且有一种无可置疑的天然性,与周围黝暗的光线、看不到头的石灰岩dòng组合在一起,委实让人却步。三位容易感冒的伙伴打了一阵寒噤后慌忙退出,我们几个则深深地吸足凉气,让凉气弥散全身,然后提起jīng神往前走。

  一排排绵延无际的酒桶出现了,桶上都标着年代。两旁时时出现一些独立的窖室,铁栅栏门锁着,贮存着一些特殊年代的酒中珍品。空气中的酒香越来越浓,酒窖里的长巷也越来越深。终于看到头了,快步走过去,谁知一转弯又是漫延无际。

  厂长在一旁平静地说:“我们纔走了不到一公里。现在一共启用了三公里,其实,整个酒窖全长十五公里。尚未启用的十二公里,会慢慢清理。”

  这些平静的数字使我们很不安静。几百年前,这么一个小城,光酒窖就长达十五公里那当然是延伸到了城外的地底,而且供应的范围也几乎没有疆界。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隐秘的世界,一个隐秘的网络,它们与地上的世界息息相连,却从来没有被历史详细记述。

  正这么没完没了地走着,厂长已稳稳地站定在一个窖室边,伸手示意要我们进去。这个窖室很长,没有酒桶,只有一溜长桌,两边放着几十把椅子。长桌和椅子全由粗重的原木打造,不刨不漆,却已被岁月磨成了发亮的深褐色。厂长说,这是品酒室。

  我们依次入座,有一个年轻的侍者上来,在我们每个人面前放一只高脚玻璃酒杯,铺一方暗红的餐巾,看来,我们得品酒。

  年轻侍者又上来了,在长桌上等距离摆开四个陶桶。我们以为那便是酒,伸头一看,桶是空的,不知何用。也不问,只待主人用行动来解谜。

  这时,窖室门口出现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光头男子,年龄在中年和老年之间,不看谁,也不打招呼,双手捧着一个很大的玻璃壶,里边装了半壶琥珀红的酒。他走到桌边,端正站立,像在等待什么。

  厂长坐在长桌一端,离这个光头男子有一点距离,此时便远远地了玻璃壶一眼,像激光扫she,随即报出了这酒的年份、浓度和葡萄产地。厂长话音刚落,光头男子霎时从伫立状态复活,立即给我们每个人斟酒。他斟酒时仍然面无表情,但那小心翼翼的姿态表现出了对酒的无上恭敬,好像是在布洒琼浆玉液。等他给每个人都斟上了,我们手持杯脚,转头看厂长,等他发话。

  厂长说:“请但只能喝一口,最好不咽下,只在嘴里打转品咂。”

  说完便示范,平平地端杯,轻轻晃了晃杯子,看了一眼,然后入口,嘴部动了两动,便伸手拉过桌上的空陶桶吐了出来,更惊人的是,把那杯只喝了半口的红酒也倾倒进去了。

  由于这杯酒出现前经过了如此隆重的仪式,我们眼看着这种倾倒深感心痛。厂长知道我们的心意,说还要品尝多种品牌的酒,如果都喝下去非醉不可。这当然是对的,但出于痛惜之情我还是偷偷把那口酒咽下了,却又不得不把杯子里的酒倾倒在陶桶里。

  倾倒时尽量缓慢,细看那晶莹的琥珀红映着烛光垂直而泻,如chūn雨中的桃花屋檐涓然无声。

  接下去,光头男子一次次端着玻璃杯上来,厂长一次次过一眼报出年份、浓度和葡萄产地,我们也就一次次品咂、吐出、倾倒,开始时还偷咽几口,后来连最清慡馥洌的也不敢咽了,因为已经感到身热脸烫,酒窖似乎也变得不再yīn凉。

  不知已经酒过几巡,陶然间终于发觉厂长已经站起身来,品酒结束了。好几位伙伴站立时需要扶一下椅子,竟发觉一把把椅子稳如盘石,其重无比。厂长笑着说,酒醉容易失态,这椅子不能让他们搬得动。这也是五百年沿袭下来的酒窖传统。

  我们相视而笑,每人脸上,都有五百年的酡红。

  走过长长的巷道我们又回到地面。厂长细心,在品酒过程中看出了我们最喜欢的牌子,一人送了两瓶,那种牌子叫“公牛血。”

  酒窖的铁门轻轻地关住了,外面,骄阳如火。没有下窖的几个伙伴,奇怪我们为什么耽搁那么长时间。为了抚慰,我们马上把手上的酒分送给他们。

  又是寻常街市,又是边远小城。如果没有特殊提醒,实在很难看出在这番景象的地底下,有如此深长又如此古老的酒窖。

  谁也不能说已经充分了解了我们脚下的大地,你看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下竟然秘藏着如许醉意。连裴多菲和纳吉的热血都没有改变它的恒温,连两次世界大战都没有gān扰它的酣梦,那是一种何等的固执。欧洲有太多炫示在外的东西,但炫示在外的,未必重要。

  大哉酒窖。

  布拉格不后悔

  布拉格超乎我的意料之外。

  去前问过对欧洲非常熟悉的朋友Kenny,最喜欢欧洲哪座城市,他说是布拉格,证据是他居然去过五十几次。当时觉得这也许隐含着某种特殊原因,例如是否有女友在那里。但当我们真的来到了布拉格,即便不认为是欧洲之最,也开始承认Kenny的激赏不无道理。

  一个城市竟然建在七座山丘之上,有大河弯弯地通过,河上有十几座形态各异的大桥———这个基本态势已经够绮丽的了,何况它还有那么多古典建筑。

  建筑群之间的小巷里密布着手工作坊,炉火熊熊,锤声叮叮,黑铁冷冽,huáng铜灿亮,剑戟幽暗,门饰粗厉,全然不是别处工艺品市场上的jīng致俏丽,却牢牢地勾住了远来旅人们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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