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_余秋雨【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那时我在小学里已经读到高年级,想看一些闲书,例如陈鸿章同学借给我的《水浒传》,又想画画,因此想住一个单间。那天我提出要独自住到储藏室里去,祖母、妈妈十分吃惊,但很快又点头赞许。

  说gān就gān,我在妈妈的帮助下先把储藏室做了一番大扫除,把简易小chuáng搬进去,在北窗口放一张书桌,书桌边有一个谷仓,我拿起毛笔在仓壁上先写了“学习室”三字,接着又用美术体写了“身体好”、“学习好”、“时刻准备着”三行。写完,看窗外,一片灿烂的油菜地,直通吴山脚下。

  正是在这间储藏室里,我找到了早逝的伯伯余志云先生留下的书籍。由此,我开始翻阅一直读不下去的《石头记》,终于读下去了的巴金的《家》、《chūn》、《秋》,以及高语罕编的《世界名作选》。最有趣的是《芥子园画谱》,一有空就临摹;最难懂的是《史记菁华录》,连妈妈也说不明白,只得等外公来的时候问,但外公说出来的话也突然变得听不懂。书箱里还有一本署有林语堂名字的《开明英文读本》和一部林语堂题词的英汉词典,在我看来是天书,没去多翻。

  读书的兴趣一旦引逗起来是要命的事,我的眼睛很快从储藏室的书箱转到小学里那间小小的图书室。图书室里最吸引我的是童话和民间故事,但书少学生多,谁都想借,怎么办呢?不知是哪位老师出的聪明主意,规定可用一百个字的毛笔小楷来换借一本书。这个规定大大推动了同学们的书法练习,结果,直到今天,我的那些老同学虽然大多还是农民,但如果让他们拿起毛笔写几个字,多半会比有资格题词的名人的字,看起来更顺眼。

  我读民间故事,主要是为了讲给祖母听,祖母喜欢,我却不太喜欢,觉得每一个都差不多。我喜欢的是童话和寓言,但祖母听了只说是“野天糊涂”,与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几年前我去安徒生的故乡丹麦奥登塞,在那所小小的红顶房里徘徊很久。这间红顶房的所在,当年是一个贫民窟,安徒生一家只在里边占了一小角。就居住条件来说,要比我家的老屋差多了。让我感动的是,这所红顶房居然打开了世界上那么多小房间的窗子,包括我家乡的这一间。

  小学毕业时,我要到上海考中学,妈妈忙着物色为乡亲们写信和记账的接班人。最后找到的接班人十分称职,却比我年长多了,他就是以前被人们称作“懒汉”的二胡高手方子。在账册上签写的名字,是舫迟。

  方子出山,就像诸葛亮终于骑上了马背,再也没有回头的时日。我村的二胡声,从此寂寥。我的童年和这旧屋的灯光一起,也从此淡出。

  我的童年,是由一封封农家书信,一笔笔汗水账目滋润的。我正是从这间旧屋起步,开始阅读中国大地。

  感谢妈妈。

  余秋雨《借我一生》

  戴黑边眼镜的青年(一)

  一九六六年六月,文化大革命爆发,街头的一切都变了样。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从学院回家。

  周末的家庭聚餐,爸爸经常因下班晚而迟到,但今天他却比我先回家。他历来严肃,今天却很和气。

  吃饭时大家都不说话,因为已有一种预感,爸爸要宣布一点比较重要的事情。然而一顿饭下来,他什么也没有说。

  放下筷子,他终于开口。他问祖母:“妈,还记得阿坚吗?”

  祖母一听就笑了:“怎么会忘了他,天下活宝!”

  爸爸扫了我一眼,然后对祖母说:“他揭发了我。”

  “揭发什么?”祖母问。

  “说解放的第三天,有一个人在江宁路边上掏出一个本子写了一句话给路人看,是反共字句,我看了,没有把那人扭送公安局。”

  “解放才三天,没有公安局啊。”祖母说。

  “那也应该扭送解放军。”爸爸解释。

  “真是反共字句?为什么写在小本子上给路人看?”祖母觉得难以置信。我理解祖母的思路,在政权转移的时刻,传播那样的字句,胆大的可以写在标语上张贴,胆小的可以写在书信里秘传,不管胆大胆小都算合理;只有鬼鬼祟祟地写在小本子上塞给不认识的人看,最说不通。

  “其实根本不是反共字句,是‘一贯道’的一句说词,那人是‘一贯道’的一个传道者,我记得。”爸爸说。

  “你怎么知道‘一贯道’的说词?”

  “妈你忘了,我们住在塘沽路时,隔壁不是有一个‘一贯道’的道场吗?我和小哥去玩过,听来的。”

  “那你照实说呀!”祖母说。

  “‘一贯道’也算反动道会门,说不清楚了。”爸爸非常沮丧。

  祖母回到本题,问:“照阿坚的说法,他也看到那个人写反共字句了,那他为什么不扭送?”

  爸爸说:“他揭发了我,就成了革命群众,自己当然没事了。而且,我是党员。”

  “什么?你是党员?你什么时候参加国民党的?我怎么不知道?”

  祖母显然是大大吃惊了。她不知道自己不问政治的儿子,还有一个可怕的政治身份。

  “不是国民党员,是共产党员。”爸爸解释道,“这次运动,专整共产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你没当什么权呀。”祖母说。

  “所以他们只说我是混进党内的。”爸爸说。

  “那你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祖母问。

  “全家搬到上海以后。那时我工作很努力,就被他们‘发展’进去了。”爸爸说。

  “是不是你做那套卡其布制服的时候?”祖母问。

  爸爸想了想,说:“差不多那时候。但做那套制服可不是因为入党,是为了做人民陪审员,坐在法院里像样一点。”

  对那套制服大家都还有点印象。爸爸穿上的头一天,经过西康路、北京路口的一家商店门口,就被头顶修屋工程队的油漆浇着了。油漆为深棕色,浇在深蓝色的卡其布上倒也不太显眼。当时没有专业洗衣店,爸爸听从别人的建议用酒jīng擦过一遍,油漆没擦掉,反把边上的深蓝色擦得泛白了。因此,这套制服肩上一直扛着一小片近似台湾岛形状的棕色漆渍。

  “阿坚为什么要害你?”祖母最不能理解的是这个问题。

  “倒也不是故意害我。运动来了,靠抢先揭发图个安全。”爸爸永远从最善良的角度来看人看事。

  他不知道,一旦列为批判对象,他真正的噩运就开始了。

  他,连同着他的老母妻儿,将长时间地成为苦风凄雨中的一个箭垛,任人发she。

  当事情越来越大的时候,有次祖母问他:“把你批判成这样,是哪个上级的意思?”

  爸爸说:“我太小,没有哪个上级会注意我,再说现在他们也自身难保。”

  祖母问:“那是谁的意思?”

  爸爸说:“好像是朋友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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