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_余秋雨【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上有老娘……

  这事我当时听到后因联想到爸爸曾悄悄擦泪,但还是没有参透其间深义。陈汝衡先生是一位悖时老学究,把枪毙当真了,因此他的“临终”表现完全出于本能。他没有喊政治口号,没有摆学者风度,也没有发雷霆之怒,他跪下了,恳求了,而且把歹徒称作“小将”。

  这种种动作如果被今天的大批判gān将和职业诽谤者们知道,一定会上纲上线为“没有骨气”、“卑躬屈膝”、“软骨虫”、“怕死鬼”、“叛徒”、“汉jian”,就像当年的歹徒们宣布枪毙他的理由是“在国民党反动政权下写诗作文却不与国民党斗争”一模一样。但我现在看来,再也没有别的作为,比陈汝衡先生那些本能动作更能揭示一场灾难的恐怖本质的了。

  与我爸爸一样,陈汝衡先生不是英雄,但同样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中国男人。

  余秋雨《借我一生》

  借住何处(一)

  从爸爸的一叠借条,我想,人生在世,免不了向外界借取,包括向自己不喜欢的群落。

  一个男人,要把家庭撑持下来极为不易,更是免不了常常要发出索借之声,伸出索借之手。

  仅仅为了我,爸爸让我暂时跟着妈妈借住在家乡,家乡毕竟无法完整地培养一个孩子,

  他又花出极大的jīng力,让我借住在上海……

  他向大地索借着儿子的生命支点。

  而我,却以为是自然的生命过程。甚至,以为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这些年,爸爸很少接触媒体,却从看病的医院里知道了我的一点点社会知名度。他并不为这种知名度感到高兴,但由此推断出上海这座城市对我的重要性,心里踏实了。

  我给过他一本《文化苦旅》,他因眼睛不好,读读放放,并不怎么在意。平日就塞在手提包里,有时去公园闲坐时拿出来翻翻。有一次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完事后穿衣理包,准备离开,看到几案上有这本书,就自言自语说:“真是糊涂了,刚才怎么把这本书掏出来了。”正要伸手去拿,医生笑着说:“老先生,你搞错了吧,这是我的书。”

  爸爸一时没回过神来,说:“没搞错,这是我儿子写的嘛,你看这署名……”

  这事的结果,当然是他受到了格外的尊重,而且这位医生请他带着那本书回来要我签名。以后他每次去看病,都有医生、护士事先准备好一叠叠我的书要我签名。这实在有点把他闹晕了。

  他想,在那些书上,我签名时还写着请那些医生、护士“教正”,那就应该由我赠送才对,否则很失礼。于是,他到书店去了。

  “有没有一本叫《文化苦旅》的书?”他问。边问,边递上一张他事先写好的纸条,上面就写着这个书名。他觉得这个书名用上海话一念,声音完全含在嘴里了,别人一定听不明白。

  书店职员没看纸条,随口答道:“卖完了。但他新出的书还有,要哪一本?”

  爸爸怯生生地问:“新出的?叫什么?”

  书店职员从书架上各拿一本放在他面前,他也不看内容,只要看清楚署名确实是我,就把那一堆都买回来了。我下次回家探望,他很不好意思似的推在我面前,要我签名,然后送给医生、护士。

  可以想象,真正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问清了这些书的来历,便说:“爸爸,要送书,问我要,何劳您自己去买?”顿了顿,我又尴尬地解释道,“这些书,怕您和妈妈看着累,我没拿过来,也没告诉你们。”

  我心里在自责:真不像话。

  但从此,爸爸关照几个弟弟,报刊上有关我的消息,拿一点给他看看。

  那天回家,爸爸拿出一本杂志,不知是哪个弟弟送去的,上面有我的一篇答记者问。爸爸指了指他做了记号的一段,问我:“这话,记者没记错吧?”

  我从来不在意报刊上有关我的文字,拿过来一看,是这样一段对话──

  问:请问余教授,对你写作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书?

  答:小学语文课本。它让我认识了毕生阅读和写作中的绝大多数汉字。

  问:再请问,对你思维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书?

  答:小学数学课本。它让我知道了一系列最基本的逻辑常识,至今我们还常常为这些逻辑常识而奋斗。

  我记得说过这样的话,记者没有记错。

  “都是小学?”爸爸问。

  我当时没感到爸爸这个问题里包含着什么,只随口答了一句:“那是一种性情中语,倒是真话。”

  过后不久,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沈如玉先生来上海,爸爸、妈妈都认识他。他现在担任家乡的教委主任,专程赶来 ,问我能不能在母校留下更多的印迹。

  我立即推拒,认为在母校,任何人都只是编排在原来学号里的那个普通学生。

  如玉说:“你想岔了。家乡那么偏僻的小地方,能让你在名声上增添什么?乡亲们只是想借着你的例子,鼓励乡间孩子读书罢了。”

  这就很难推托了。我想了想,对如玉说:“这样吧,找一块砖石,嵌在不起眼的内墙一角,上面可以刻一排与我有关的小字。”

  “你拟一句吧!”如玉说。

  我拟定的句子是:

  在这道矮墙里边,有一位教授完成了他的全部早期教育。

  如玉把它记在纸上了。

  爸爸在边上不解地问:“全部?”

  我说:“是的,全部。”

  但这时,我看到了爸爸沮丧的眼神。

  他一定在奇怪,他只是让我在乡下借住了九年,后来我已经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即便也算是“借住”吧,为什么总是对上海那么吝啬?

  在这一点上我丝毫不想与爸爸憋气,只是因为这个问题关及一个人文化心理结构中的某种基元性沉淀,我一时无法向他说明白。

  也曾有几次坐下来想说了,却很难开口,因为这些年一些上海文人正在以“最上海的方式”一次次驱逐我。

  什么叫“最上海的方式”呢?那就是,这些年全国围着我掀起的一次次大批判làngcháo,乍一看几个gān将全在外地,北京、长沙、武汉、太原、深圳,但所有的提线者却在上海。

  全都是上海的市井文人。态度看似温和,全以朋友相称,甚至称兄道弟,小鼻子小眼,低眉顺眼,偶尔挤眉弄眼,却绝不会横眉竖眼。他们时不时在报刊上抛一点闪烁其词的“材料”,作一点yīn阳怪气的“规劝”,等到终于引逗出了外地的叫骂声、杀喊声,他们微微一笑,准时下班,在碗盏间发几句超然之论,然后盘算起做小官、赚小钱的俯仰之道。

  上海也有不少人厌恶这些市井文人,但更多的是旁观者。旁观者也能大致判断事情的真伪是非,但更希望事情的延续,尤其希望看到像“马桶车撞奔驰车”这样有趣的事情的延续。在这种群体气氛中,一个文化人很容易躲入庸常而换取安适,却不容易凭着创造而长久生存。上一个世纪的前半期,上海曾来过一些大格局的创造者,看中的是上海由租界而引发的国际多元文化生态,而不是看中“海派文人”这么一个湿腻腻的头衔。如果上海文化什么时候不再具备创造者的人格温度,不再以现代产业运作的方式保持自由广纳、冒险开辟、无界发散的态势,那么,即便有再多的设施和排场,也失去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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