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_余秋雨【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换了三趟公共汽车,终于气喘吁吁地推开了系办公室的门。没什么人,只有一位姓栾的女秘书在。

  小栾说:“要你到上海音乐学院招待所,去见一位文化部来的领导。”

  “什么时候?”我问。

  “立即。”小栾说。

  “与谁一起去?系里谁带队?”我想一定是开座谈会。

  “系里只有你去。”她说。

  “那么其他系里还去谁?去哪里集合?”我又问。

  她说不清楚,要问学院办公室。拨电话问完,她告诉我,全院也只去我一个人,要自己找去。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上海音乐学院的招待所。按照小栾告诉我的房间号码敲门,见到了一位文质彬彬、气度高雅的长者。他叫方千,国家文化部的教育司司长。

  当时高校的招待所实在太俭朴了。这间房子里有一张塑料皮包的沙发,弹簧都露在外面了,不能坐。方千司长有点胖,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很不舒服,不停地变换着姿势,这使谈话变得很随意。

  他要我谈谈对学院领导班子的看法。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上级领导机构总要经常向群众征求意见,只是没想到这次是司长亲自征求,而且一对一谈话。

  我想,在这种场合不要信口开河地伤着了谁,而且我也确实不太了解情况。便说,自己一向忙于教育和学术,连系领导也见得很少,对院领导只有一般印象。例如,已故的苏堃院长很好,现任的何添发书记很好,有一位院长当了不久就被你们文化部突然撤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方千司长把椅子向前顿了顿,立即毫无忌讳地向我说了原因。这种领导层的事,对我这个群众也这么坦率,我有点惊讶。为了回报他的信任,我也就说了一条意见:“上级向高校指派领导,至少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准。在苏堃院长和何添发书记之间,还派来过一位书记,他的文化程度就太低了,有一次在会议上居然与我争论,硬说现在是十九世纪,理由是现在叫一九××年……”

  方千司长笑了,说 :“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文化部决定先在你们学院做试点,在全体教师、gān部、职员中做民意测验,看大家最满意什么样的人做领导。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已经悄悄地测验了三次。”

  我暗自一惊,心想这期间我只要有空就到外地考察傩戏,一次也没有赶上。

  余秋雨《借我一生》

  有人敲门(二)

  “三次民意测验,名单完全一致,我们心里也就有了底。”方千司长说到这里,伸手捋了捋头。他在说话过程中,一直有一些很随意的手部动作,像是为了让血脉畅通。好多长者都有这个特点。

  捋完头,他向我一笑,说:“有个人三次都名列第一,你知道是谁吗?”

  “谁?”我饶有兴趣。

  “你。”他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我。

  我一愣,很想辨别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立即知道不是。我以前并不认识他,没有开玩笑的基础,而且谈话到现在,也还没有出现开玩笑的气氛。

  于是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这不能算数。我名列第一,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没有做过官。只要做过一下,哪怕是再小的官,大家也就识破真相,不再投我了……”

  方千司长站起身来,提起热水瓶给我和他自己加了水,却不再坐下,很正式地给我说了一段话 :“文化部领导和上海市委考虑到你的年龄优势和学术成就,本来就对你有兴趣。曾经对你在‘文革’中的表现进行了严格的审查,一切满意,早已作出过决定。没想到你的群众基础也那么好,因此,你要准备担任行政领导职务。”

  我想,前一阵道听途说,系里缺一位年轻一点的副主任,一位老教师朝我使眼色,还附在耳边轻声说:“我提了你。”难道,这位老教师的提议成真?

  我决定推托,却始终没有弄明白一个根本权限:选一个系的副主任,哪里需要出动国家文化部的教育司司长本人?

  方千司长终于站立着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现在我正式转达北京和上海两方面领导的共同意见,决定请你出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

  离开音乐学院招待所的时候已经下起蒙蒙细雨,但我没有去乘公共汽车,只是一人茫然地在细雨中走着。在猝不及防的惊讶中,方千司长后来说的话在我听来似云烟缥缈。他仿佛说,没有行政经验不要紧,可以先做一段副院长作为过渡。又说,做了院长,还能从事学术研究,可以把行政事务分配给各个副院长……

  方千司长在我失神之时还说了一段企图吸引我的话,我后来回想起来总想发笑。他说:

  “院长不忙,那是一种学术荣誉的象征,只与国外同等级的专家jiāo往。院长一具体,就不是好院长了……”

  为什么后来回想起来总想发笑?几乎所有做过当家官员的人都明白:我们国家太大,机构繁复,一所高等院校有无数个“上级”,每个“上级”只要有紧急事务,都会下令由院长亲自负责,不得由副院长代替。这种紧急事务,当然不是学术。结果,凡是防火、防盗、计划生育、传染病、校区建筑安全、学生间的殴斗行凶、食堂的伙食质量……全要一一过问,一件也不能丢开。当然有副院长,但他们只是按照你的意思在办。

  到那时,还找方千司长论理吗?这位忠厚长者很快就退休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还没有这种预感。虽然没有预感,我也没有答应方千司长。

  他对我的拒绝有点惊讶,让我回家好好考虑一下。

  不必等到回家,我在蒙蒙细雨的淮海路上已决定再度拒绝。

  但是,第二天方千司长已经回了北京,委托与我继续谈话的是胡志宏先生。胡志宏先生原是上海教育卫生办公室的领导,现在具体来管理我们学院。

  胡志宏先生可能参与了对我履历的审查,对我的过去很了解,因此动员我的话语也更知心,比方千司长更能打动我。

  “不要在乎上面,”胡志宏先生说,“你不为苍天为黎民。”

  这话就很能打动我。他知道我历来不在乎官场伦理,却会重视民意测验加给我的责任。

  为了避一避他的锤子,我只能拿出最低俗的理由:“做行政工作是当公共保姆,太苦了。”有时,低俗能招架一切。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胡志宏先生又一锤打中了我,他知道我心中本有这种牺牲自己的豪气。这种豪气正可用来抹去一切艰辛,让你不好意思再说一个苦字。

  但是,我还是摇头。

  学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知道我的被选中,也知道我的拒绝。大家都等待着,很有耐心。

  据说现在很多单位选拔官员的时候,刚有选拔意图,那个被选拔对象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大量的检举信、揭发信都会以匿名、具名、联名的方式纷纷投寄到选拔机关。相比之下,当时的上海戏剧学院真是太纯净了。我拒绝了整整四个月,也就是留出了改换名单的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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