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_余秋雨【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遗憾的是”,他没有用当时的习惯语式“让人愤怒的是”、“令人发指的是”,而是选用了当时几乎不会有人用的委婉外jiāo辞令“遗憾”,可见也有一定的文化。接下去的话就立即升高了温度:“他到今天还避重就轻,处处抵赖,能推则推,不痛不痒,钝刀子割肉,半天不见血!因此革命群众才把他请到单位里来,好好帮助一下。”

  “你们已经看到,我们这里房子并不宽余。造反队几个常委都挤在一间屋子里办公,要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住,还要再腾出一间给看守人员住,一下子就要两间,多不容易!但我们为了帮助他,没办法。”

  这话我有点听不下去,便用问题来打断:“我爸爸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嘴角一牵,说:“那就不便对你们子女说了,这是审查纪律。”他显然不希望我们纠缠在具体问题上,因此继续往大里说:“企图搞复辟,就是要让我们回到旧社会去。要知道,在旧社会,老百姓有冤无处伸,有理无处讲,连饭也吃不饱!”

  ——他万万不能提到“连饭也吃不饱”。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看了他几秒钟,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也警惕地站了起来,看着我们。

  我终于开口问那个人:“能不能让我们见见爸爸?”

  那人满口答应,但他一直紧跟在一边。我们见到爸爸时,身边又多了两个看守人员。

  爸爸萎huáng憔悴,眯着眼睛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叫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他突然浮起一丝笑意,说:“我不要紧,家里的事,安徽的叔叔会来帮助,你们要孝顺祖母、妈妈。”

  说完又是一丝笑意。

  最后,他关照我们:“过两天把那套肩上有漆渍的卡其布制服带来,我要穿。”

  余秋雨《借我一生》

  叔叔走了(二)

  祖母和妈妈在我这里听到爸爸可能有自杀的企图,急了,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爸爸的单位。

  妈妈扶着祖母。祖母的“半大脚”一拐一拐地从海防路弯到江宁路,然后向南,走过淮安路口、昌平路口、康定路口、武定路口、新闸路口、北京路口,再朝西,终于到了。那一路没有公共汽车能完全乘到,老太太这是急急风地去救自己的儿子,昔日繁华的南京路,今

  夜只剩下了她的脚步。

  问了几个人,推了几个门,最后看到的,恰恰是一个批斗会的会场。爸爸已经低头站在台上,今天批斗的话题是:“挑唆子女对革命造反派领导施加压力”。

  会场已经坐满人,门口一个老头不知道祖母和妈妈是谁,没让她们进入。她们两个就站在会场外面,从一道门缝里观看。这是一个侧门,既能看到台上,也能看到台下的观众。

  批判者的发言,嗡里嗡里地听不清楚。

  她们两个,也不想去细听那些发言了,一门心思看爸爸,看他的神情气色,以及边上的人是否对他动手。

  这天晚上还好,只有两个发言者走到爸爸跟前追问一些问题的时候推搡了四五下。还有一次,爸爸的脚可能被蚊子咬了,抬起左脚的脚背去搓右脚的脚肚,被边上一个造反派看见,说声“严肃点!”踢了爸爸一脚,但踢得并不重。爸爸被踢后向前一个踉跄,因为毫无思想准备,失去了平衡。

  爸爸的踉跄,引来全场的笑声。

  这笑声使祖母和妈妈深感讶异,立即转身去看台下的观众。这一看不要紧,她们看到了阿坚、赵庸、张茂宏,这些“情同手足”的“当年同事”,他们也笑得很愉快。还有不少以前到家里来过的朋友,也在笑。

  妈妈这才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人心肠也太狠了。他们都知道我家有那么多人……”

  “全是jian臣!”这是祖母用得最重的贬义词,却也不小心把他们抬高了。

  但是就在这时,妈妈发觉阿坚和赵庸向这道已经展开不小的门缝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们应该能够从祖母的一束白发、半个侧脸认出点什么。

  妈妈怕再生出点事来,拉着祖母要走。祖母说,她还要与造反派头头论理。妈妈说:“秋雨他们去了一次就这么批,您我再一出场,他更麻烦了。”

  祖母一想也对,就气咻咻地回家了,一拐一拐。

  从爸爸在批斗会上的神情来看,祖母和妈妈估计他最近还不会自杀。她们觉得,如果很快就要自杀,就不会对那些批判者的“提法”那么认真地一一抗辩。

  这是祖母和妈妈的一次判断错误。

  爸爸这人,即便到临终前一分钟,也会对某个“提法”认真抗辩,这与很多人都不一样

  。几年前大画家程十发先生告诉我,他当年被批斗时常常与京剧大师周信芳先生站在一起,根本不听那些批判言词,只是一直低头注视着周先生的脚,心想这双“徐策跑城”和“追韩信”的脚居然并不大,于是耳边也就响起了隐隐的锣鼓声。程十发先生的这种潇洒只属于艺术家,我爸爸没有。

  爸爸即便像今天晚上那样被踢了,而且踢得一个踉跄,也可能无所感觉,他正竖着耳朵在听今天的批斗又有了什么新的“提法”——请注意,是“提法”,而不是“踢法”。

  其实,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正以同样认真的劲头在策划着自杀。他对自己早已无所谓,在意的是这些“提法”将会给我们这些子女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已经看到,这样的批斗,时间越长问题越多,而缩短时间的惟一方法就是自杀。自杀之后必定会有一场陈尸大批判,那毕竟是暂时的,当新的批判对象一批批地挖掘出来,他也就会被人们淡忘。他希望我们这些子女能在人们对他的淡忘中苟且偷生。

  他算过,自己已经四十五岁,实在已经活得太长了,因为他的八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活过三十岁,而在安徽的弟弟又比他小得多。他现在惟一等待的,是安徽弟弟的信息。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信,不知情况可好。

  他自己不敢写信去报告上海的不好消息,因为如果安徽情况很好,去信会是一种破坏;如果那边情况也不好,去信成了雪上加霜。

  他希望那边一切都好,那么,家庭有了依靠,他就可以走了,快一点走向人们对他的淡忘。

  因此,当妈妈几天后去看他的时候,他又要求把那套肩上有漆渍的卡其布制服送去。他想穿着这套制服走。

  当爸爸在关押室里期待着叔叔的时候,祖母和妈妈也在家里期待。她们商量几次,也不知如何去信。那天祖母下了决心:“再不去信,全家快饿死了,叫秋雨写,赶快寄!”

  根据这个决定,妈妈亲自摸到学院来找我。

  妈妈认识我小学的全部同班同学和中学的部分同班同学,却不认识我大学里的任何一位

  同学。她来到我们学院后到处打听,最后终于经一位外系同学指点,找到了我的同班同学唐乃祥。

  唐乃祥安排她在我们宿舍边的一处树yīn下等着,自己则与另一位同班同学王建华分头在校园里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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