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_余秋雨【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我站住了,我的同伴全都站住了,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峡谷下的水声响如雷鸣。

  我在心底喊了一声:祖国.今天我终于及时赶到。

  我们这一代人生得太晚,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为你说话。我们这些人又过于疏懒,没有及早地去拜访你的远亲近邻。我们还常常过于琐碎,不了解粗线条、大轮廓上你的形象。但毕竟还来得及,新世纪刚刚来临,我们总算已经及时赶到。

  尼泊尔海关正在桥的这端为我们办出境手续。我们踞脚望去,看到桥上还站着不少人,一打听,原来藏族居民在电视上知道了我们的行程主动前来欢迎。由几位中年女性和一位大胡子的老人带领着,似乎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哈达和青棵酒。

  这里的海拔是一千九百米,过关后进樟木镇,是两千六百米。空气已经很凉,我在车上换了羽绒衣。车队又开动了,越过峡谷,穿过人群,慢慢地驶进那座白石大门。

  二000 年一月一日,尼泊尔至中国的边城掉木,夜宿樟木宾馆

  尾声

  进人国境后,日记停写,但已经形成的一种惯性一时停不下来,有了感受就想写下来告诉读者。那就由着它,再写几句吧。

  经过这么一次考察,再来看国内的文化遗迹,产生了不同的目光。

  例如,刀区天我又站在敦煌石窟前了。中华文明对外来文化的最大吸纳就是佛教,但在吸纳过程中表现了自己的文化选择。敦煌造型与印度佛教形象的明显区别姑且不论,从大的角度着眼,它也证明了中国佛教的艺术化、景观化取向。也就是说,佛教走向中国的世俗民间,以美为中介。美使佛教通俗,又使它多义、自由、弹性,避免了它在自己故乡的不幸遭遇。

  刚这么高兴地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藏经dòng。今年是藏经dòng发现一百周年,百年间这个小小的dòng口吞吐了多少民族的伤感。我这次在其他几个文明古国看到,那里的远年遗迹大多也是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方考古学家们挖掘出来的,有些文物也运到了西方博物馆,但那些国家好像没有我们那么伤感,有些遗迹边上还树立着西方考古学家的雕像。

  怎么来看待这种差别呢?

  答案也是这次考察给我的。不是由于中国人狭隘和小气,根本原因在于其他那些古文明早已中断,与后来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再存在畅通的文化血缘关系,而中华文明未曾中断。因此,当斯坦因、伯希和等西方考古学家取走敦煌藏经dòng文物,就像活生生从一个血脉连接的肌体上剁去一块,当然疼痛无比。何况在时间上,敦煌藏经dòng发现前的八十天,八国联军侵占北京,火烧圆明园,中华文明刚刚蒙受过奇耻大rǔ。因此对这个问题,当代的年轻评论者不能诊断导过于潇洒和轻松。

  这个季节去敦煌很冷,我和曾静漪站在dòng窟里常常冷得浑身打颤。编导huáng晓燕小姐冻得鼻子上悬挂着涕水竞毫无感觉,被我们一再取笑。

  见到吴小莉已经是车队进人四川之后的事了,我们一起去看三星堆。一个很难说清来龙去脉的古文明进比上,埋藏着无数美丽而怪异的高难度金属铸品,如果不是去了挖掘现场,儿乎会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是考察过那么多文明古国遗址之后,我心中对早期人类的生态流脉,已有了更自由的设想。

  考占学者和历史学家们企图把一切新发现的事物纳人已发现的逻辑,但事实证明这种追溯的企图最容易导致穿凿附会。克里特文明果真来自埃及?埃及文明果真来自两河?… … 都只是依稀朦胧,难以断论。

  中国古人太喜欢记录历史,这是优点,但一切历史太明晰了,反倒i 仁人生疑。有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三星堆,让我们约略知道李白《蜀道难》 中“蚕丛及鱼尧,开国何茫然”的诗句并非随意,知道屈原描述过的楚巫之美有遥远的源头,知道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应该有大量千姿百态的文明群落,这就够了。

  一切伟大都有点神秘,留下一点神秘,也就是为中华文明留下一点继续开掘和解释的可能性,实在很好。

  另一件与吴小莉一起做的事是去四川大学与大学生见面。

  这是我们回国后第一次见到大学生。在国外险峻的长途上,憋了很多话,总想找一个场合倾吐,最佳的倾吐对象似乎是大学生。

  四川大学的学生们热情洋溢,听说我们下午要来,上午就来占位置了。结果,挤得人山人海,连校长、副校长也只能埋在无数站立着的人群背后的墙角。我主讲,除小莉外,郭谨和多数队员都在场。

  学生们有很好的感受力,声声大笑,轻轻擦泪。只可惜演讲的时间实在不够。

  约好以后有机会再讲,我们从密密层层的人海里挣扎出来。

  刚刚松一口气,一群记者包围上来,提出连珠pào般的问题:

  “有人说,你们这次出去是因为中国加人不了西方的富人俱乐部,是要扭泥作态地去组建一个老人俱乐部,对吗?"

  “你出发后国内突然有好多人发表文章骂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反击?"

  “有人批评你在岳麓书院演讲中揭露盗版有失风度,请回应!"

  “有人发表文章说,电视台就是广告商,作为一个文化人与他们联姻,合适吗?"

  这些问题其实与四川记者无关,他们只是转述和询问罢了,但我还是抱头逃奔,只是为了不让我的伙伴们听见。这些伙伴,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苦,都成了我的生死之jiāo,现在旅程还没有结束,如果知道已经有人在报纸上如此说话,真不知会有什么粗犷的反应。

  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住拐寸它们的出现又似乎全部知道。它们让我快速地明白,我真的回来了。

  它们的出现不会改变我考察的结论,也不会影响我要向海内外同胞报告对中华文明重新认识的好心情。但是明显的反差毕竟存在,而这种反差也关及文化。

  其实几平所有的中国r 人都深有感触:只要有人走了一条比较艰险的路,做了一件比较像样的事情,立即总会被一些声音所掩埋。因此,很多人就会一再地对着中华文明发问:你那么伟大,为什么又那么使人劳累?

  刘长乐先生昨天送给我一本叫《 东方主义》 的书,我随手一翻就读到一段话,是一个叫约翰一布侃(如hn B uchan )的人在一九二二年说的:

  你有没有想过中国的例子?中国有数以百万计的好头脑,却被空dòng花哨的玩意弄得创意殆尽,他们没有方向,也没有驱策的力量,因此所有努力加起来全足一场空,全世界都因此耻笑他们。

  这是一九二二年,布侃先生不知道中国的过去和后来。中华文明的力量,不在于永远不被人耻笑,而是迟早会结束被人耻笑的状态。

  但是,这段话中有一些关节仍然值得注意。我们在考察途中一再赞叹中国古代对于“外伤”(如远征、被奴役等)的努力避免,而这段话则描述了一个“内耗”结构。在这个结构中,聪明的头脑加在一起必定什么也不是,互相攻陷的理由又必定是空dòng又花哨。

  怎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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