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旅_余秋雨【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

  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路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

  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的诗与画的界限,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也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chuī拂,阳关坍塌了,坍塌在一个民族的jīng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cháo,身前,寒峰如làng。谁也不能想象,这儿,1000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

  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西出阳关,一种延续了千百年的行旅。

  成都

  对整个中国版图来说,群山密布的西南躲藏着一个成都,真是一种大安慰。

  我初次入川,是沿宝成铁路进去的。已经看了那么久的huáng土高原,连眼神都已萎huáng。山间偶尔看见一条便道,一间石屋,便会使jīng神陡然一震,但它们很快就消失了,永远是寸草不生的连峰,随着轰隆隆的车轮声缓缓后退,没完没了。

  巷中午餐——散淡的成都市民生活。

  也有险峻的山势,但落在一片灰huáng的单色调中,怎么也显现不出来。造物主一定是打了一次长长的瞌睡,把调色板上的全部灰huáng都倾倒在这里了。

  开始有了隧dòng,一个接一个,过dòng时车轮的响声震耳欲聋,也不去管它,反正已张望了多少次,总也没有绿色的希望。但是,隧dòng为什么这样多呢,刚刚冲出一个又立即窜进一个,数也数不清。终于感到,有这么隆重的前奏,总会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果然,不知是窜出了哪一个隧dòng,全车厢一片欢呼:窗外,一派美景从天而降。满山绿草,清瀑飞溅,huáng花灼眼,连山石都湿漉漉地布满青苔。车窗外成排的橘子树,碧绿衬着金huáng,硕大的橘子,好像伸手便可摘得。土地黑油油的,房舍密集,人畜皆旺。造物主醒了,揉眼抱愧自己的失责,似要狠命地在这儿补上。

  从此,我们一刻也不愿离开车窗,直至成都的来到。

  有了一个成都作目的地,古代的旅行者可以安心地饱尝入川的千里之苦了。蜀道虽难,有成都在,再难也是风雅,连瘦弱文人也经受得了。

  中华文明所有的一切,成都都不缺少。

  它远离东南,远离大海,很少耗散什么,只知紧紧汇聚,过着浓浓的日子,富足而安逸。那么多山岭卫护着它,它虽然也发生过各种冲撞,却没有卷入过铺盖九州的大灾荒,没有充当过赤地千里的大战场。

  只因它十分安全,就保留着世代不衰的幽默;只因它较少刺激,就永远有着麻辣的癖好;只因它有飞越崇山的渴望,就养育了一大批才思横溢的文学家。

  成都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丰盈偏仓。这里的话题甚多,因此有那么多茶馆,健谈的成都人为自己准备了品类繁多的小食,把它们与历史一起细细咀嚼品尝。

  成都的“二月花市”。

  自古以来,蜀中的富庶与舒适总是令人生羡。

  成都的名胜古迹,有很大一部分是外来游子的遗迹。成都人挺大方,把它们仔细保存,恭敬瞻仰。比之于重庆,成都的沉淀力qiáng得多。正是这种沉淀力,又构建了它的稳健。重庆略嫌浮嚣。

  重庆也有明显的长处,它的朝天门码头,虎虎地朝向长江,遥指大海,通体活气便在这种指向中回dàng。沉静的成都是缺少这种指向的,古代的成都人在望江楼边洒泪揖别,解缆挥桨,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才能抵达无边的宽广。

  成都的千古难题至今犹在:如何从深厚走向宽广?

  成都一间茶馆里的地方戏表演。未必登大雅之堂,也是川剧的特色所在。

  茶馆遍地、茶客无数、茶话连绵,大概正是成都的独有风景。

  都江堰

  最激动人心的工程

  我以为,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

  长城当然也非常伟大,不管孟姜女们如何痛哭流涕,站远了看,这个苦难的民族竟用人力在野山荒漠间修了一条万里屏障,为我们生存的星球留下了一种人类意志力的骄傲。长城到了八达岭一带已经没有什么味道,而在甘肃、陕西、山西、内蒙一带,劲厉的寒风在时断时续的颓壁残垣间呼啸,淡淡的夕照、荒凉的旷野溶成一气,让人全身心地投入对历史、对岁月、对民族的巨大惊悸,感觉就深厚得多了。

  作者重游早年考察地。

  但是,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长城的数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经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工程。它的规模从表面上看远不如长城宏大,却注定要稳稳当当地造福千年。如果说,长城占据了辽阔的空间,那么,它却实实在在地占据了邈远的时间。长城的社会功用早已废弛,而它至今还在为无数民众输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每当我们民族有了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永久性地灌溉了中华民族。

  岷江水经此流入川西平原。

  休闲都江堰——堤岸茶馆。

  有了它,才有诸葛亮、刘备的雄才大略,才有李白、杜甫、陆游的川行华章。说得近一点,有了它,抗日战争中的中国才有一个比较安定的后方。

  它的水流不像万里长城那样突兀在外,而是细细浸润、节节延伸,延伸的距离并不比长城短。长城的文明是一种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种灵动的生活。长城摆出一副老资格等待人们的修缮,它却卑处一隅,像一位绝不炫耀、毫无所求的乡间母亲,只知贡献。

  一查履历,长城还只是它的后辈。

  它,就是都江堰。

  烟雨迷蒙时节的都江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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