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_余秋雨【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幸好还留存了一些诗句,留存了一些记忆。幸好有那么多中国人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早晨,有那么一位诗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说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没有举行过欢送仪式,却终于被记住千年,而且还要被记下去,直至地老天荒。这里透露了一个民族的饥渴:他们本来应该拥有更多这样平静的早晨。

  在李白的时代,中华民族还不太沈闷,这么些诗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并不像今天那样觉得是件怪事。他们的身上并不带有政务和商情,只带着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山水间周旋,与大地结亲。写出了一排排毫无实用价值的诗句,在朋友间传观吟唱,已是心满意足。他们很把这种行端当作一件正事,为之而不怕风餐露宿,长途苦旅。结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将军,而是这些诗人。余光中《寻李白》诗云: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这几句,我一直看成是当代中国诗坛的罕见绝唱。

  李白时代的诗人,既挚恋着四川的风土文物,又向往着下江的开阔文明,长江于是就成了他们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决心就解缆问桨。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他们知道,长江行途的最险处无疑是三峡,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诗的河chuáng。他们的船太小,不能不时行时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jīng神,准备着一次生命对自然的qiáng力冲撞。只能请那些在huáng卷青灯间搔首苦吟的人们不要写诗了,那模样本不属于诗人。诗人在三峡的小木船上,刚刚告别白帝城。

  告别白帝城,便进入了长约200公里的三峡。在水路上,200公里可不算一个短距离。但是,你绝不会觉得造物主在作过于冗长的文章。这里所汇聚的力度和美色,铺排开去2000公里,也不会让人厌倦。

  翟塘峡、巫峡、西陵峡,每一个峡谷都浓缩得密密层层,再缓慢的行速也无法将它们化解开来。连临照万里的太阳和月亮,在这里也挤捱不上。对此,1500年前的郦道元说得最好: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水经注》)

  他还用最省俭的字句刻划过三峡chūn冬之时的“清荣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涧肃”,使后人再难调动描述的词章。

  过三峡本是寻找不得词汇的。只能老老实实,让嗖嗖yīn风chuī着,让滔滔江流溅着,让迷乱的眼睛呆着,让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哑着。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说,让生命重重实实地受一次惊吓。千万别从惊吓中醒过神来,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这三峡。

  僵寂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些“依哦”声,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连峰间侧身而立,给惊吓住了的人类带来了一点宽慰。好像上天在铺排这个仪式时突然想到要补上一个代表,让蠕动于山川间的渺小生灵占据一角观礼。被选上的当然是女性,正当妙龄,风姿绰约,人类的真正杰作只能是她们。

  人们在她身上倾注了最瑰丽的传说,好像下决心让她汲足世间的至美,好与自然jīng灵们争胜。说她帮助大禹治过水,说她夜夜与楚襄王幽会,说她在行走时有环佩鸣响,说她云雨归来时浑身异香。但是,传说归传说,她毕竟只是巨石一柱,险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对人类的一个幽默安慰。

  当李白们早已顺江而下,留下的人们只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jiāo付给她。“神女”一词终于由瑰丽走向yín邪,无论哪一种都与健全的个体生命相去遥遥。温热的肌体,无羁的畅笑,情爱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远古的造型,留在这群山之间。一个人口亿众的民族,长久享用着几个残缺的神话。

  又是诗人首先看破。儿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无数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泪。她悲哀,是因为她不经意地成了李白们的后裔。她终于走向船舱,写下了这些诗行: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懮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沿着江岸

  金光jú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终于,人们看累了,回舱休息。

  舱内聚集着一群早有先见之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过舱门,宁静端坐,自足而又安详。让山川在外面张牙舞爪吧,这儿有四壁,有舱顶,有卧chuáng。据说三峡要造水库,最好,省得满耳喧闹。把广播关掉,别又让李白来烦吵。

  历史在这儿终结,山川在这儿避退,诗人在这儿萎谢。不久,船舷上只剩下一些外国游客还在声声惊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乡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激流把这位女子的心扉冲开了,顾盼生风,绝世艳丽,却放着宫女不做,甘心远嫁给草原匈奴,终逝他乡。她的惊人行动,使中国历史也疏通了一条三峡般的险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里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奇峰jiāo给他一副傲骨,这位比李白还老的疯诗人太不安分,长剑佩腰,满脑奇想,纵横中原,问天索地,最终投身汨罗江,一时把那里的江水,也搅起了三峡的波涛。

  看来,从三峡出发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怪异的。都会卷起一点旋涡,发起一些冲撞。他们都有点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丽而惊人。他们都不以家乡为终点,就像三峡的水拼着全力流注四方。

  三峡,注定是一个不安宁的渊薮。凭它的力度,谁知道还会把承载它的土地奔泻成什么模样?

  在船舷上惊叫的外国游客,以及向我探询中国第一名胜的外国朋友,你们终究不会真正了解三峡。

  我们了解吗?我们的船在安安稳稳地行驶,客舱内谈笑从容,烟雾缭绕。

  明早,它会抵达一个码头的,然后再缓缓启航。没有告别,没有激动,没有吟唱。

  留下一个宁静给三峡,李白去远了。

  还好,还有一位女诗人留下了金光jú和女贞子的许诺,让你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静静地做一个梦,殷殷地企盼着。

  dòng庭一角

  中国文化中极其夺目的一个部位可称之为“贬官文化”。随之而来,许多文化遗迹也就是贬官行迹。贬官失了宠,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剧意识也就爬上了心头;贬到了外头,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只好与山水亲热。这一来,文章有了,诗词也有了,而且往往写得不坏。过了一个时候,或过了一个朝代,事过境迁,连朝廷也觉得此人不错,恢复名誉。于是,人品和文品双全,传之史册,诵之后人。他们亲热过的山水亭阁,也便成了遗迹。地因人传,人因地传,两相帮衬,俱着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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