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太宰治

  可是母亲却很沉着。

  “不是,他是个大人物。”

  母亲自言自语。尊敬艺术家,似乎是我们家的家风。

  那位大师早些年死了夫人,他通过一位同和田舅舅互相比赛谁对唱谣曲最内行的某位皇族人士,向我母亲提出要求,母亲要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封信,直接寄给那位大师。我也没怎么多想,只是满心的不愿意。于是不假思索地很快写了信,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可以回绝掉吗?”

  “当然可以……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那时候,大师住在轻井泽的别墅,我寄信到那座别墅回绝了他。第二天,信还没有到,大师却只身一人到我这里来了。他说有事要到伊豆温泉去,途中路过这里一下。至于我给他的信一概不知,就这么冒冒失失跑到山庄来了。所谓艺术家,不管多大年纪,依然像小孩子那样任性而为。

  母亲因为身体不好,只有我出来接待了。我在中式房间里请他喝茶,说道:

  “那封辞谢的信,这会儿也许抵达轻井泽了。我是经过认真的考虑写成的。”

  “是吗?”他的语调有些慌张,一边擦汗一边说,“还请您仔细再考虑一遍,我真不知道对你怎么说才好。纵然在jīng神上也许不能给你幸福,但在物质上不管什么样的幸福,我都可以给你。这一点可以保证。我说话可是快人快语啊!”

  “您所说的那种幸福,对我来说不太容易理解。我只想谈谈我的看法,请原谅。契诃夫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写道:‘生个孩子吧,生个我们的孩子吧。’尼采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一个要他生孩子的女人’。我想要孩子。什么幸福,那些东西可有可无。我虽然也想有钱,但只要能养得起孩子就足够了。”

  大师很诡秘地笑了,说:

  “你真是个很难得的人啊,对任何人都能谈出真实的想法。和你在一起,说不定会激发我对工作的新的灵感。”

  他的话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听了使人感到不很受用。如此伟大的艺术家对待工作,若能凭借我的力量返老还童,那肯定是一种很有意义的生活。不过,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被那位大师抱在怀里会是什么样子。

  “我是否也可以对你没有爱心呢?”

  我微笑着问。

  大师一本正经地说:

  “女人也可以这样,女人只要稀里糊涂过日子就成。”

  “不过,像我这样的女人,没有爱心我就不会结婚。我已经是大人了,明年就三十了。”

  说到这里,我不由地想捂住嘴。

  三十,对于女人来说,二十九岁依然保有少女的馨香,但是,三十岁的女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少女的馨香了。——我突然回想起从前读过的法国小说的这段话,立即感到无尽的寂寞一起袭来,向外一看,大海沐浴着正午的阳光,像碎玻璃一样闪闪烁烁。阅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也曾经略略给以肯定,觉得事情大致都是这样的。人生三十,能够平心静气地想到女人的生活完结了,那时的光景很令人怀念。随着手镯、项链、礼服、腰带,这些东西一一从我身上消逝,我的周身的少女的馨香也次第淡薄了。穷苦的中年妇女,啊,我不甘心。不过,中年妇女的生活中依然有着女人的生活。到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英国女教师回国时,曾经告诉十九岁的我,我还记得她的话:

  “你呀,不能谈恋爱,你一旦恋爱,就会陷入不幸。要想恋爱,也得等长大以后。三十岁以后再谈吧。”

  她即使这么说,我也是茫然不知。我根本无法想象,三十岁以后的我该是什么样子。

  “听说你们要把这座别墅卖掉。”

  大师带着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冷不丁地说。

  我笑了。

  “对不起,我想起了《樱桃园》(4),你打算要买下来吗?”

  大师似乎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生气地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确实有一位皇族,想把这里当住居,打算花五十万元新币将这座房子买下来,后来不了了之,大师看来听到这个传闻了。不过,他被我们当成《樱桃园》的陆伯兴,有些受不了。所以显得很不高兴,后来随便聊了几句就回去了。

  我现在要求您的不是做陆伯兴,这一点是可以明确的。我只要求您能接受一个送上门来的中年妇女。

  我和您初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的往昔了。那时我对您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您是弟弟的老师,而且是个比较坏的老师。后来一起喝酒,您不是耍了个小滑头吗?不过,我并不介意,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轻飘飘的。我对您没有什么,谈不上喜欢和讨厌。这期间,为了讨好弟弟,从他手里借来您的一些著作读了,觉得有的书有意思,有的书没有意思,我也不是个热心的读者。六年来,不知打何时起,您像迷雾一般渗透到我胸中来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地下室阶梯上的事,猛然之间生动而鲜明地浮现在我心里,我仿佛感到那是决定我的命运的一桩重大事件。好想您啊,也许这就是爱情吧?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援无助,一个人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您和别的男人完全不同。我不像《海鸥》中的宁娜(5),爱上了一位作家,我对于小说家什么的并不向往,如果您认为我是文学少女,那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巴望跟您生个孩子。

  很久以前,您还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没有嫁给山木家,要是我见到了您,两人结了婚,我也许就不会像眼下吃这么多苦了。其实我也死心了,觉得同您结婚是不大可能的。至于推开您的夫人,这是一种残酷的bào力行为,我不愿意这么做。即使做您的小老婆(我不想说出这个词儿,太叫人难为情了。不过,即使叫情妇又怎么样,事实上就是小老婆,还不如直率些更好)我也心甘情愿。但是,社会上一个普通小老婆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人们说,大凡小老婆,一旦不顶用了又会遭遗弃。不论哪个男人,快到六十岁时都要回到结发妻子身边。我也听西片町的老爷子和奶妈说过,千万别当人家的小老婆。不过,我认为那是社会上一般的小老婆,我们不一样。对于您来说,最重要的依然是您的事业,我想。如果您喜欢我,两人和睦相处,对您的事业也很有好处。这样,你的夫人也会默认我们的关系。这话虽说有点儿不合道理,但我以为我的看法完全没有错。

  问题在于您的回信,您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或者什么都不是。这种回信虽然很叫人害怕,但我还是想问清楚。上次那封信里写了我是送上门的情人,这次的信里又写了送上门的中年妇女什么的。现在仔细想想,您要是不肯回信,我再怎么bī您,也是毫无用处的,只能一个人失魂落魄、消磨自己了。您还是应该给我回句话才是啊。

  现在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您在小说里写了好多恋爱的冒险故事,社会上都认为您是个大流氓,其实您只懂得些普通的常识。我不懂什么常识,我觉得只要能gān自己喜欢的事,就是理想的生活。我希望生下您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愿生下其他人的孩子。为此,我才跟您商量,您若能理解我,就请您回我信,明确地告诉我您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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