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张宏杰【完结】(9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宏杰

  其实,查遍《隋书》、《北史》及《陈书》等正史史料,均未见此记载。以严谨著称的《资治通鉴》的这一记载竟然是采自野史小说。正统史家对杨广不遗余力地丑化到了不惜牺牲自己著作学术水平的程度。

  六

  《隋书·列传第十》对更换太子的记载如下: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十月初九,大隋长乐宫文华殿里,群臣毕集,气氛严肃。皇帝杨坚面色沉郁地端坐在龙椅上,左首跪着长子杨勇,右首跪着次子杨广。他们身后是黑压压的大臣的头。杨坚沉默良久,说了声:“宣!”于是,站在他身边的内史侍郎薛道衡高声朗读起手中的诏书:自古太子,常有怙恶不悛的不才之人,皇帝往往不忍心罢免,以至于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看,天下安危,系于储位之贤否,大业传事,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品性庸暗,仁孝无闻,亲近小人,任用jian邪,所做的错事,难以具述。百姓者,天下之百姓也。我虽然爱自己的孩子,也不敢以一己之爱伤害天下百姓的福祉,听任勇将来变乱天下。勇着即废为庶人,以次子广继之!

  群臣个个把头匍匐得很低,他们知道,废掉培养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皇帝的心中一定不能平静。不过,在内心深处,多数的大臣认为这一天对大隋王朝来说也许不是灾难性的日子,而是一个幸运的时刻。

  头低得最深的是新太子杨广。虽然对自己的幸运一直有自信,但是杨广在江南的十年间,心里一直是忐忑的。毕竟,挑战嫡长制原则是中国政治传统中最“大不韪”的事。不管他将来统治能否成功,他们父子都会因为在无“大过”的情况下“易储”和“夺嫡”而受到历史永远的指责。父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这步棋。事实上,有一段时间里,特别是在杨勇为杨坚生了一个健康的长孙之后,杨广已经几乎放弃了竞争储位的希望。他已经开始安排自己的后路,一度做好了做一个恭顺亲王了此一生的打算。

  像其他几次奇妙的体验一样,这个特殊的时刻,他心里再次充满了对命运的感激,这次非同寻常的心想事成,再次让他感觉到自己与上天的神秘联系。在向父亲谢恩叩头时,他其实也是在向上天行此大礼。虽然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杨广还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激动。是啊,三十年的生命,其实只为等待这一时刻!他人生之路上那块最大的阻路石终于被掀开,他的未来看起来是那样瑰丽诱人。巨大的幸福感让他心神激dàng,简直把握不住自己。

  然而,内心的激dàng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人们看到杨广成为太子后,变得比以前更加谦恭、和气了。新太子与前太子在东宫中的所作所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进入东宫前,博览经史的杨广已经总结出做太子的秘诀——储权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权力,一个明智的太子应当主动把自己当成老皇帝意志的囚徒。他不应该沾染任何可能危及皇权的事,不结jiāo外臣,不gān预国政,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令人窃窃私语的举动。只有极度的小心、恭谨、谦退,乃至一定程度的违心、作伪、装聋作哑,以此作为储权与皇权间的润滑剂,才能使冲突不至于伤害到自己。

  在册立太子大典上,为了表示自己的节俭和谦退,他请求免穿与皇帝礼服相近的太子礼服,并且请求以后东宫的官员对太子不自称臣。杨坚欣然接受。

  成为储君之后,他闲居东宫,以读书、写诗、礼佛为务,处处事事看父皇脸色行事,不越藩篱一步。原来那个热心政事、jīng力充沛、一天也闲不住的江南总管如今突然过起了闲云野鹤、优哉游哉的生活。他本是非常虔诚的佛教徒,对佛理佛法深有研究,此时既有闲暇无处打发,gān脆静下心来编撰了二十卷《法华玄宗》。那个晚年变得更加多疑乖戾的父皇正忙着大开杀戒,屠杀、废黜、关押了一大批不放心的权臣,其中甚至还有他的四弟蜀王杨秀,却从来没有把怀疑的目光投到这个息心佛域、参玄悟道的太子身上。

  古往今来的太子,没有几个能比杨广做得还成功。事实上,从懂事起,他就习惯了紧张的满负荷的生活节奏,东宫岁月表面上看起来悠然自得,实际上这种生活对他来讲是最大的折磨。《隋书·列传第二十八》载,在写给最好的朋友、正在北部边疆备战的将军史祥的一封信里,他不经意间流露了自己的一丝落寞:“近者陪随銮驾……备位少阳,战战兢兢,如临冰谷……监国多暇,养疾闲宫,厌北阁之端居,罢南皮之驰she。亲朋远矣,琴书寂然,想望吾贤,疹如疾首。”

  不过,他只是把这丝寂寞寄托在文字中,在老皇帝面前,他的表情从来都是安详凝重的。杨广深知,他所有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等待。

  七

  像以往一样,对杨广关爱有加的命运并没有让他等太长时间。

  在杨广成为太子后第三年的大隋仁寿四年(公元604年)六月,一个隐秘的消息溜出仁寿宫那厚厚的宫门,迅速在隋帝国蔓延:六十四岁的当今皇帝杨坚病了。

  皇帝的病情属国家最高机密。当这个机密成为普通百姓悄悄谈论的话题时,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迹象越来越明显。七月初七,老皇帝的病已经被证明是不治之症,他召百官入宫“诀别”,与百官“握手歔欷”。《隋书·何稠传》记载隋文帝临终前的细节时说,隋文帝把杨广叫到chuáng前,用手摩挲着杨广的脖子,嘱咐说:“何稠用心,我付以后事,动静当共平章。”

  这个细节流露出了这对天家父子少见的天伦之情。

  杨坚得病、病重直到死亡的过程,史书都有明确记载。从这些史料看,老皇帝的死是从容的、安详的。一直到死,杨坚都确信他把帝国托付给杨广是明智的。

  然而,为了证明杨广继位的非法,后世的编史者却把整个杨广前半生传奇的高cháo定位于“篡位”。据说在杨坚病重的时候,这个野shòu终于撕开画皮,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他迫不及待地几乎就在父亲身边qiángjian了父亲的妃子,也就是自己的后母,然后又挥刀杀死了父亲,关押了自己的弟弟,宣布自己继位。由此完满地犯下了“谋兄”、“yín母”、“弑父”、“幽弟”这一系列经典罪恶。

  这实在匪夷所思。

  在那几天里,杨广当然是全帝国心情最紧张、最复杂的人。不管他内心是否如野史小说中所说,盼着老皇帝早一天咽气,至少在皇帝诀别了百僚,全帝国都知道皇帝熬不了几天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必要像传说中的那样提前谋杀父亲。在这些天里,他必须调动起全部的神经,力求完美地扮演孝子的角色,尽可能多地待在老皇帝身边,亲自端水尝药,衣不解带。另外,需要他做的事还有很多。一方面他要代理老皇帝处理积累起来的日常政务,另一方面要筹备、计划、拍板老皇帝的医疗方案以至规模巨大、头绪纷繁的国葬事宜;同时,更重要的,他还要掂量、分析、琢磨各派大臣的内部争斗情况及心理,特别是掌握各地武力的调配情况,以防止国家大丧之际出现任何变乱。据内线报,他最小的弟弟已经连日招兵买马,准备动手。一个人的jīng力无论如何是应付不了这么多的事情的,连日睡眠不足,面容迅速消瘦,两眼布满血丝,说话偶尔前言不搭后语,都应该是正常情况。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93/11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