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_[明]凌濛初【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明]凌濛初

  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玉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nüè使小民的,贪其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晌,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置心腹,专害异己,使贤jian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贿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仰的。此皆吾木所必诛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士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断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bào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慑其魂,使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有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程元玉道:"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不妨试试。"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吩咐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此悬崖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模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翏曲倒悬,下临绝壑,深不可测。试一俯瞰,神魂飞dàng,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粟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后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后下来,气不喘,色不变。程无玉叹道:"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玉拥裘伏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高了。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寻野昧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回说:"天气早,没有。"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

  须臾,酒至数行。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妻寄寓平凉,手艺营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人去。郑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妻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妻,同他一伙无籍人到边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不良,把言语调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走到我chuáng上来,我提chuáng头剑刺之,着了伤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没他去。次日往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颠,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切勿饮酒及yín色。'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chuáng上。至更余,有一男子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了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jīng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听,以剑加我颈,bī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不是男子,原来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因此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愈加钦重。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第岁服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旁等候奉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用。"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余年。

  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栈道中行,有一少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玉仔细看来,也象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那妇人忽然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还有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问省一番。"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过了数日,忽传蜀中某官bào卒。某官性诡谲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象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此后再也无从相闻。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jīng别,恩仇不làng施。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

  卷五 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越客乘龙

  诗曰: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

  非徒配偶难差错,时日犹然不后先。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相合。若不是姻缘,眼面前也qiáng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缘了,时辰来到,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时辰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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