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二拍_[明]凌濛初【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明]凌濛初

  人生劳扰多辛苦,已逊山间枕石眠。

  况是梦中游乐地,何妨一觉睡千年!

  看官牢记话头,这回书,一段说梦,一段说真,不要认错了。却说寄儿睡去,梦见身为儒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文气象,摇来摆去。忽然见个人来说道:

  “华胥国王huáng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取官名寄华,恍恍惚惚,不知淙抹了些甚么东西,叫做万言长策,将去献与国王。国王发与那拿文衡的看阅,寄华使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礼。拿文衡的大悦,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点,呈与国王。国王授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人衙门到任。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正是:

  电光石火梦中身,白马红缨衫色新。

  我贵我荣君莫羡,做官何必读书人?

  寄华跳得下马,一个虚跌,惊将醒来。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铺里面,叫道:“吓,吓!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也不识的,却梦见献甚么策,得做了官,管甚么天下文章。你道是真梦么?且看他怎生应验?”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你何不投与他家了?省得短趁,闲了一日便待嚼本。”寄儿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了,今日我与你同去,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寄儿道:“多谢美情指点则个。”

  两个说说话话,一同投到莫家来。莫翁问其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门下牧养说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粗劳,也自欢喜,情愿雇佣,叫他写下文卷。寄儿道:“我须不识字,写不得。”沙三道:“我写了,你画个押罢。”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尽写得几个字,便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意会得去也便是了。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抢着笔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画得一个十字。莫翁当下发了一季工食,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

  寄儿领了钥匙,与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从来只是说书的续上前因,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分,顶冠束带,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跄跄跻跻,一群儒生将着文卷,多来请教。寄华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发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寄华发出规条,吩咐多要遵绳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众儒方弭耳拱听,不敢放肆,俱各从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特贺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斗转参横,才得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方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道:“好怪么!那里说起?又接着昨日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甚么文字,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褴褛,叹道:

  “不知昨夜的袍带,多在那里去了?”将破布袄穿着停当,走下得chuáng来。只见一个庄家老苍头,奉着主人莫翁之命,特来jiāo盘牛畜与他。一群牛共有七八只,寄儿逐只看相,用手去牵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有几只驯扰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苍头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寄儿赶去,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寄儿慢慢喂放。老苍头道:“你新到我主翁家来,我们该请你吃三杯。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这早晚他敢就来。”说未毕,沙三提了一壶酒、一个篮,篮里一碗肉、一碗芋头、一碟豆走将来。老苍头道:“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你早已办下了,我补你分罢。”寄儿道:“甚么道理要你们破钞?我又没得回答处,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老苍头道:“甚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我们尽个意思儿罢。”三人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寄儿想道:“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岂不天地悬绝!”却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正是:

  对人说梦,说听皆痴。

  如鱼饮水,冷暖自如。

  寄儿酒量原浅,不十分吃得,多饮了一杯,有些醺意,两人别去。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华骨国中去。国王传下令旨,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绳束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裘,huáng盖一顶,导从鼓chuī一部。出入鸣驺,前呼后拥,好不兴头。忽见四下火起,忽然惊觉,身子在地上眠着,东方大明,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起来吃些点心,就骑着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走来莫翁面前告诉。莫翁道:“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是牧养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来jiāo付与你,你好好去看养,若瘦了牛畜,要与你说话的。”牧童道:“再与我把伞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儿,只遮得头,身子须晒不过。”莫翁道:“那里有得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寄儿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内摘张大疴叶擎着,骑牛的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华胥国里是个贵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猛然想道:“这就是梦里的huáng盖了,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横了笛,chuī了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一部鼓chuī么?我而今想来,只是睡的快活。”有诗为证: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huáng昏后,不脱蓑笠卧月明。

  自此之后,但是睡去,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无日不如此,无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但只拣有些光景的,才把来做话头。

  一日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驸马,有人启奏:“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文彩过人,允称此选。”国王准奏,就着传旨:“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迎入驸马府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有《贺新郎》词为证: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佩叮当风缥缈,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曼声善啸,规行矩步,颇会周旋。寄华身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贵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来唤,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一并jiāo与他牵去喂养。寄儿牵了暗笑道:“我夜间配了公主,怎生显赫!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伴这个人生。”跨在背上,打点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谁知骑上了背,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并不前进,盖因是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寄儿没奈何,只得跳下来,打着两鞭,牵着前走。从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饮食无暇。只得备着gān粮,随着四处放牧。莫翁又时时来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儿。辛苦一日,只图得晚间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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