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_马识途【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识途

  这次轰炸真把重庆炸得山摇地动,陷入#海了。在重庆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一座漂亮的大公馆也被炸塌了,违钢筋混凝土的梁柱都摧折了。炸毁一座公馆,这不算什么新闻,炸毁十座公馆也不算什么新闻。要算新闻的是,也是我要专门摆给你们听的是,从炸毁的大公馆里一根折断了的混凝土立柱里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尸体。你说挖煤的因为塌方,把人压在煤层里了,还说得过去。说到建筑房子倒钢筋混凝土立拄的时候把一个人倒进混凝土里去了,居然没有被人发现,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真是一件大大的奇闻。

  这一下轰动了山城。好事的新闻记者自不必说要去采访,瞥察当局自然也是要派gān员去查验,连一个大学里的考古专家,也赶到现场,要参加“发掘”工作。他认为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重大古物发现,可以向全世界作jīng釆的考古学术报告。但更奇怪的是从这个埋在钢筋混凝土里的伟男子的服饰看,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而是一个当官的。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搜出的名片看,这个当官的就是前几年忽然宣布失踪的禁烟督察专员王大化。这个案子前几年在报上曾经喧腾一时,认为是一桩奇案。这个和权力极大的委员长侍从室有密切关系的禁烟督察公署里的—个督察专员,怎么会一下就失晾了呢?为什么军警,宪特联合破案,破了几年都如石沉大海呢?而今怎么又忽然在一次日本飞机的轰炸中,被日本的炸弹把他从一根大柱里发掘出来了呢?这不是更奇吗?然而比这更奇的是,据说从这位专员的衣服口袋里还发现了极其重要的材料。当时有一些记者看到了,那位考古专家也看到了,而且看得比较细心,因为从他的考古职业的本能出发,他是不能忽略从考古发掘中发现的任何一点文宇性东西的。但更可怪的是这些材料一送到有关当局去以后,一马上就被宣布为绝密材料,并且禁止任何报刊披摒此事。连在场的新闻记者和考古专家都受到严重警告。这就更是奇事了。这种千竒百怪的事,从此在公开的场合,大家都噤若寒蝉。但是在私下里却有种种传说,象长了翅膀在到处飞翔,而且越传越神。哪一种传说算做原版,连高明的侦查破案专家也无法弄清麵了。有人曾试图去找原来采访过这种新闻的记者和那位考古专家去核对一下,他们一致的回答是:“我不想当王大化第二,这件事还是免开尊口吧。”

  我现在摆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版本之一,而且自信是比较地接近于原版的,我并没有自己进行过任何艺术加工。至于在传说的过程中,是不是经过某些“传奇世家”本着文学的夸张手法,进行了某些艺术加工,我就难以保证。本末苹,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中国是‘个古老的大国,有悠久的文化。偏偏我们的祖辈人忠实地继承了古代那个莫须有的苍颉老人“循鸟瞽虫鱼之迹”,给我们创造的可怕的方块宇,以致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只能用口头来传递自己的文化。年深月久,对于传播传说就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善于在传播这些口头文学的过程中,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

  比如说吧,“张老大的骧子掉了铁蔞了。”一个人这么传说了。传到第二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不仅义不容辞地传说开去,还赶忙加以补充说,那骤子是掉了两只脚的铁掌,而不是一只。传到笫三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十分高兴地(因为这第三个人和张老大前因为了田里争水,吵过架的〉传说开去,自告奋勇地再加上一只,说是掉了三只脚的铁掌。而且为了使人确信,还说是掉的前腿的左脚和后腿的双脚。传到第四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就索性把能够掉轶掌的可能性全部加以占领,硬说是四只脚的铁掌全掉了。而且据说他是亲自和张老大一块去赶场的路上,在王家沟过桥的那一边桥头,一下子全掉了的。这么亲眼得见,你还能不信吗?可惜的是传到第五个人,囡为四只脚的铁掌都已掉光,他就再没有进一步加工的可能,不能不因为他不能再发挥传统的创造才能而惋惜了。至于传回到张老大耳朵里去,即使张老大证明'说,他的骡子根本从来没有钉过铁箏,自然就无从掉起,也是无济于事的。大家对张老大的权威性的话丝毫不感到兴趣,也不想加以理睬,只顾继续传说下去,更加绘影绘声地传下去,直到另外一个有趣的值得传播的新闻又出现了的时候为止。比如说这一画是王老爹的牙齿忽然在作梦的时候掉了,再也吃不成gān胡豆了,又比如说,什么地方走了蛟龙了;什么地方的老huáng桷树成了jīng了;什么人家的老huáng牛忽然口吐人言,说上夭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要降下刀兵水火之灾,把这一乡的恶人收尽呀如此等等。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奇闻,被人们不断地传说着,不断地被人们进行艺术加工。至于某大财主的四姨太倫了马弁,双双投河自尽了这样的新闻,或者山里头出了神兵天将,把那些可恶的地主恶簕贪官污吏邰收拾掉了,田地平分了这样的新闻,当然是当作特别重大的新闻,必须进行特别的艺术加工,进行特别起劲的传播,这就不消说的了。总之,在我们这里,生活象泥流,毎个人都在里面挣扎,传说就象一遒she到这泥流上的一片光明。它是我们生活中的盐巴,没有它,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更其淡而无味了。啊,传说,伟大的传说,我们不禁要用神圣的《圣经》式的语言庄严宣告:“传播传说的人们喲,你们有福了,你们将从这里得救,你们将升入天国。”

  嗯,唉呀,你们看,我这个人就是没有铪我的嘴巴派上一个站岗的,老是自己守不住口子,一开放就没完没了。还是拉0来说我们的奇事,把禁烟督察专员葬身钢筋混凝土里的奇事说说淸楚吧。

  要说这个,我义要从鸦片烟说起。

  我在这里也不想谈鸦片铟的历史,说,鸦片烟又名洋烟,产自外国,十九世纪由英帝8主义的pào舰带着传教士到中国来传教的时候,把鸦片烟也一起传进中国,起着和传教士一样的作用,对huáng帝的子孙迸行jīng神麻醉和肉休摧残,结果把我们中国搞得民穷财尽,使我国面临象林则徐上给皇帝老倌的奏章上说的,“不特无苽用之财,抑且无可用之兵”这样一种亡国灭种的危险境地。虽然林哟徐这些有识之士,起来禁烟烧烟,却得不到淸皇朝的支持,引来一场rǔ国丧权割地賠款的鸦片战争,井且从此帘国主义就在中国横行簕道起来。这样有关鸦片烟的光荣历史我不想谈,我倒想谈:谈鸦片烟的厉害处。

  我记不得是什么人写过一篇《鸦片颂》,把鸦片比作美而艳,毒而妖的女麋,真是再确当不过的了。时至今日,你也用不着到什么穷乡僻壤去,就是在我们这样不算很开通也不算很闭。塞的县份来说,只要一走出东门,走几十百把里,只要留心就可以赏鉴。你看她在田野里长起来,丰姿绰约,迎风摇曳,五顏大色的花朵,多么艳丽!而一旦她成长成熟,一朝走近你的chuáng头,又是多么香艳,令人陶醉,令人迷恋:多少大丈夫拜倒在她的裙下,成为懦夫懶汉;多少英雄豪侠,为了占有她,保护她而不惜抛洒热血,不惜把自己的生命和财产供泰于她的祭坛;不惜杀身取祸,不惜倾家dàng产;多少达官贵人把她奉为神灵。事实上她被公认为法力无边。谁只要占有她,就算有了摇钱树了。没有权力的可以有杈力,没有地盘的可以有地盘,没有枪杆的可以有枪杆。既然有了权力;有了枪杆,当然也就有了道理和正义,因而没有道理和正义的也可以有道理和正义了。公理正义权力都会被这个女妖玩魔术一般地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下全变成你的囊中之物,而且这个妖妇也并不贱视一般平民和苦力:只要你肯去亲近她,她也肯俯身下就,和你打得火热,难解难分。你是―个下力人,你可以从她身上吸取激素,使你能够把你最后的一点jīng力挤榨出来。你看那些抬滑杆的苦力,在陡峻的山路上抬不动了,只要在么店子里和这个女妖亲亲嘴,就会jīng神抖擞,生出祌力来。你看那些在重庆朝天门陡峻的石梯上匍掏挣扎的苦力,只要在半途的席篷里的板chuáng上,蜷起身子,呼呼地抽两口,就会背负重物登天禅如履平地一般了。我还听说过那些年四川军阀打仗,只要把鸦片烟让‘‘兄弟伙”抽够,就会产生神奇的勇敢,真是冲镎陷阵一往无前。抽鸦片烟的:1:要工具烟枪是每个勇士都随身带着的,所以四川军很多有“双怆军”的美名。我还听说两军对仗,形成胶着状态,只要把鸦片烟摆在阵地上,一声号令:“兄弟们,冲呀!”一个个都会变成无敌的勇士,拚命向前,不惜杀身以取烟。你莫看鸦片烟枪上那么一个小小的窟窿,它却不仅把无数的田地房屋吸了进去,把一条一条jīng壮汉子的椿血气力吸了进去,甚至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吸了进太,把自己的廉耻道德也一古脑儿吸了进去。烟瘾来了一也就是这个女妖在他身上施展法力了,他是可以发疯,变心丧尽夭良,向人叩头作揖,抵押灵魂,卖妻甭子,铤而走险,一切人间坏事梱可以gān得出来的。这样的骇人听闻的悲剧,啼笑皆非的趣剧,我们听得还少,吗?就是你们,哪个说不出几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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