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_马识途【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识途

  张德行说:“独眼龙叫我问你呢。你拜的哪个的门?你的新机枪是从哪里搞来的?”

  “咦,张哥,”于子说,“不看朋友面子啦?你放我去找独眼龙来给你说伸展嘛。”

  “你想得倒撇脱。到了这种地方,话不说明,就莫想出去。”张德行变脸了,对一块儿来的那个大块头说:“伙计,拿开嘴的家伙来。”

  于子还想坚持,独眼龙带进来一个于子的人。独眼龙说:“不用问他了,他的伙计都说了。”

  带进来的那个人说:“于子,说得脱,走得脱,我是遭不住,说了。”

  于子一下蔫了气,低下了头。只好一五一十说了。但是今晚上他翻墙出去向huáng大老爷报告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没有说。

  当独眼龙问明情况,到后衙去向张牧之报告的时候,张牧之说:“好险,要是打起来了,他们拿两挺机枪在我们屁股后面烧我们,那不把屁股烧焦了?”

  正说着,陈师爷带进一个人来,是在西山留守的兄弟伙,从西山连夜赶来的。他报告说:“我们前脚才下山,他们大队人马就围攻上山来,扑了一个空,现在正在搜山。我是钻空子跑出来的。”

  张牧之把独眼龙审问于子的情况告诉了陈师爷,然后分析说:“看起来他们还不知道我们钻进他们的老窝子里来了。我们要在他们的大部队没有回城以前,把县城给他端了,然后走路。”

  盗官记(26)

  陈师爷想得更远些:“也难说他们在西山扑了空,不估计我们避实击虚,端他们老窝子来了。再说这于子进了城,未必就那么老实,没有通风报信,总之要快!”

  “好,明天晚上就动手。”张牧之决定了。独眼龙下去准备去了。

  陈师爷说:“我看不要硬端,还是生个法子,把huáng大老爷请到县衙门里来,随便捏造他几条罪状。这样轻而易举,不费一枪一弹。”

  “好,你明天到他公馆去请他,就说请他后天到衙门来议事,研究进西山剿张麻子的事。就说别的绅粮们也请了。”

  陈师爷“嗯”了一声,出去了。

  再说huáng大老爷这一头。

  第二天上午,独眼龙以为明后天就要回山了,带来的鸦片烟今天要拿去卖了才好。于是派两个兄弟伙,挑着这两担鸦片烟到牙行去卖。牙行的人一见那烟土,就明白来路,马上报告了huáng大老爷。huáng大老爷马上派两个得力的人来牙行,对这两个兄弟伙说:“这烟土huáng大老爷买了。但是要送上府去让他老人家过目。价钱好说。”

  这两个兄弟伙不明底细,只要能出手,管他是谁呢。于是挑起担子,跟着来人走进huáng大老爷的公馆,挑进后堂。huáng大老爷一看,正是他派人送到西山让张麻子抢去的假烟土。他说话了:“烟土再多我也要,再贵我也收,但是要是好的。”

  “都是上等好南土。”来人拿出一块来送给huáng大老爷看。

  huáng大老爷叫人拿刀来切开看。当然正如原来设计的那样,一刀切开,只见外表薄薄地糊上一层烟土,内里却是一包烂糟黑膏子,根本不是烟土。huáng大老爷马上就变脸了:

  “哈,原来是骗子,你们就老实招认了吧!”

  那两个兄弟伙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怎么独眼龙先前一句也没有jiāo代这是假烟土呢?抬来的时候连一块也没有打开看过吗?当然,他们不能招认是从西山寨上带来的,更不能露出这是抢来的。只能硬着头皮承认自己是鸦片烟骗子,并且挖空心思编造出一个鸦片烟骗子的故事来,说他们原是在山里的鸦片烟贩子,后来学会做假膏子骗人,就变成鸦片烟骗子了。如此,等等。

  huáng大老爷,还有那个姓王的和姓李的两个特务也在场。他们似笑非笑地听着这两个处境十分尴尬的老坎,在行家面前编造实在不高明的骗子的故事,简直是一种享受。但这是多么残酷的享受!就像一个凶恶的猫儿逮住两只小耗子,故意玩弄,让它们做徒然无效的逃跑,然后又一爪子抓回来,慢慢玩弄,一直玩弄厌了,才一口吞掉它。

  huáng大老爷开口了:“你们这个骗子的故事编得实在不圆满呀!”

  姓王的打了一个哈欠,说:“简直把人都听得要打瞌睡了。你们两个还是老实招了吧,老实说了,huáng大老爷不仅不杀你们,还有赏哩!”

  这两个人当然坚持他们已经说过的故事。姓李的威胁说:“你不要以为把你们莫奈何,这公馆里什么都齐全,你们想坐牢,有旱牢、水牢、站牢;你们想死,有枪打、刀砍、绞索绞;你们想尝刑法的滋味,这里更是五味俱全,什么样式的都有,看你们自己选择吧!”

  他们还是坚持着,绝不吐出西山寨的真情来。huáng大老爷却既不威胁,也不利诱,只是冷冷地说:“你们不说这假烟土是从哪里搞来的,我倒可以替你们找出证明来。”他说罢,就叫人:“给我去搬几块出来。”

  盗官记(27)

  一会儿,几块一模一样的假烟土放在他们两个面前,当面用刀切开,也是一模一样的黑膏子。huáng大老爷说:“你们看,这假烟土的来历总清楚了吧。”

  这两个兄弟伙在真凭实据面前不好说话,只得咬住说:“原来是你们在造假烟土卖给我们的哟。”

  huáng大老爷说:“你们想必听说我最近在西山被抢了几担烟土吧?就是这种烟土。你们不要狡辩了,老实招认了吧。叫你们拿这种烟土来卖的独眼龙,都已经招认了,是你们张麻子一伙qiáng盗抢我的。”

  这两个兄弟伙没有想到,他们的老底子完全被抠出来了。连独眼龙,他们也知道了,想必独眼龙也被他们抓住了,但要说独眼龙供出来了,绝不可信。独眼龙是铁打的金刚,多实在的兄弟伙,那样容易就供了?不能相信。好,好汉做事好汉当,大不了也不过一死。于是两个都承认他们是张麻子的兄弟伙,拿来卖的鸦片烟是抢来的。一个说:“抢了你的烟土又咋样?”一个说:“我们就是张麻子派来的又咋样?”

  “好,好,是这个。”huáng大老爷举起一个大指拇说,“你们说一说,张麻子现在在哪里?独眼龙怎么认识县衙门的徐大个和张德行的?你们这次到县城里gān什么来的?……”

  一串串问题,噼噼啪啪像石头向他们打过来,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但是他们在和张麻子跪在一起烧香叩头的时候,就发过誓的,头可以断,血可以流,不能出卖兄弟伙。不然就是见面发红财,三刀六个眼,眉头都不准皱一下的。怎么能在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野shòu面前显示出自己是软骨头,是烂蛋呢?“哼!笑话!你们是在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老子们是膀子上站得人,刀口上跑得马的好汉,啥子刑法,坐牢,杀头,算不得卵子。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两个人就像钢筋铁骨,站在那里,不动一动,再也不多说一句话。嘴唇咬得紧紧的,快咬出血来了。这是多么值价的英雄好汉呀,可惜我竟然没有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记住。但是在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里,正是风云际会、英雄辈出的时代,像这样出身贫贱却没有一点奴颜婢膝的钢浇铁铸的无名英雄,何止千千万。记不住这两条好汉的名字,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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