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_马识途【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识途

  更怪的是,原来会计主任认定很“鬼”的那个粮食局的老会计,忽然来拜访我,并且坚持要约我出去找个僻静的小酒馆去喝二两。我感激他是我的第一个引路人,多承他教我为人的道理和报销技术,才有我今天的发迹,所以我答应去了。到了一个小酒馆,喝了几两,他看起来喝醉了的样子。其实他的酒量很好,并没有真醉,只是装糊涂地说了许多酒话,对我半是恐吓,半是劝告。他说:“老兄,下滩的船,眼见要打沉了,你还不快起岸,更待何时?”

  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投靠的这个裕民粮食公司,恐怕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吧?现在已经捉襟见肘,再经两个làng头一打,恐怕就要叫它‘打劈’了。”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们的公司处境不妙呢?我含糊其辞地说:“我只管一个月拿到那五斗米,年终争取拿两个月双薪就是了,别的我管不着。”

  他笑了,说:“你那为之折腰的五斗米,未必靠得住。现在有五石米的机会摆在你面前,看你抬不抬手。”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现刻和你们公司在市场上竞争的对头,来头大得很,我看他们是连火门都没有摸到。”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是重庆富国粮食公司到这里来抓粮食来了。

  他说:“你知道‘富国’是哪个开的?”

  我说不知道。

  他神秘地轻声告我:“来头大得很,听说是这个。”他伸出两个指头来。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伸出两个指头指的是哪个。

  “嘿,孔二小姐你都没有听说过?”

  哦,孔二小姐,我倒是听说过,是当今掌管政府经济大权的孔祥熙的二女公子。关于她,只听说过许多神话和笑话,不过是茶余酒后的谈资,谁去认真?比如说她经常是女扮男装,还娶了好几个“面首”也就是男姨太太,等等。又听说她是重庆经济界一霸,可以点铁成金。这倒是真的,如果富国粮食公司真是她开的,那裕民粮食公司即使有当今的粮食部长当后台,也是斗不过她的。难怪这回把裕民整得这样láng狈,原来是碰到硬码子上了。我说:“这样说来,裕民这回怕要垮台。”

  报销记(8)

  他笑一笑说:“哼,你以为这只是为了对付你们一个还没有长成气候的小小的裕民吗?目标是粮食部,是中央和地方在斗法,在争夺掌握全国粮食的大权哩!”

  哎哟,我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更没有想到我竟卷进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的旋涡里去了。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做好做歹地劝我:“老弟,我也是为你好,老实告诉你,裕民公司当然靠不住了,粮食部长也要被‘取起’,甚至还要叫他下不了台。你要不早点抽身,当心别人下不了台的时候,把你抛出来当替罪羊哟。你以为沉船的事,手脚就做得那么gān净?那个掌舵的并没有淹死,有人养着这个‘活口’哩!”

  这真是晴天霹雳!没有想到局长和部长他们沉船的事竟然漏了馅儿了。我装糊涂沉默不语,这内情要漏出去,可不得了,粮食局长是好惹的?不过这老会计也许不过是来试探我的,他们其实并不是把内情摸实在了的。

  他看出我神色不安,马上对我进攻:“这是几千担粮食的大事,现在有粮食部长兜着,没事。但是部长垮了呢?新部长上台了,对海损事故不穷追到底?局长不拿几个头去,这个大案能结得了案?我就担心有人要借你的头呢。”

  我qiáng自镇定地说:“我说过,我是穷公务员,只管记账,一个月拿五斗米,别的不沾。”我起身告辞了。

  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又警告我:“老弟,得抽身时早抽身,何必跟到烂船下险滩?只要你肯转向,有人对我拍了胸脯,不是你现在拿的五斗米,而是五石米!”

  我回裕民公司后,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富国公司的硬后台告诉会计主任,请他转告局长呢?我还正在犹豫不定呢,会计主任就来找我来了。他急匆匆地告诉我,重庆粮食紧张,粮食都被大投机商囤积起来了,不肯抛售,市场上粮食供不上,部长喊过不到关了,叫我们马上运一万石公家的粮食去接济。这真是坏了事了。这里的公粮都拿来当本钱和富国粮食公司斗法的时候抛出去了。当时以为只要十天半月就可以全部收转来的,谁知道富国粮食公司来头大,只吃不吐。粮食在他们手里,票子在我们手里,顶不了事,而且这票子天天在贬值,买一千石粮食的票子,过了十天半月工夫,买五百石也不行了。现在重庆催送粮食又催得紧,怎么办?莫奈何只好把那昧了天良吃“海损”吃到嘴里的几千石粮食,忍痛吐出来,赶快送到重庆去堵口子。但还是不够,只好高价去四乡收购些粮食来补送。说实在的,这么一搞,裕民粮食公司老本蚀光,倒背了一屁股债,早已过了宣告破产的格格了。看来我要失业了。

  正在不得开jiāo的时候,祸不单行,这里传说,在重庆的参政会上有人质问粮食部,粮食为什么飞涨,扬言要追查运重庆粮食的海损事故。有一天,会计主任来找我,说局长找我有事。过去局长是从来不和我照面的,一切都是经过会计主任,这回破格要见我,是什么事?

  晚上,我跟会计主任一块儿到局长公馆里去了。才坐下,局长劈头就问我:“你和那个老会计去喝过酒吗?”

  我失悔那天回来,没有把这件事给会计主任说一说,现在只好认账了。我“嗯”了一声。

  局长火了:“好呀,你吃里扒外!”接着就用威胁的口气问我:“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到‘裕民’要垮,去挨‘富国’去了?”

  报销记(9)

  我否认有这样的动机,我说我也并不知道那个老会计早已被局长“高升”出去,他投进富国公司里去了。但是会计主任揪住我不放,像审问似的问我:“你放老实点,你是不是把裕民的老底子向他端出去了?”

  我否认。

  “那么海损的事除开你谁还能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在重庆闹开了?”

  我只能矢口否认。我不想说出舵手还活着的事,那样会追查我这个消息的来源,如果说是老会计告诉我的,他们一定认为我陷进富国已经陷得很深了。我坚持我并没有bào露他们的yīn私。的确是这样,他们找不到我泄露了什么机密的证据,事情就说到这里僵住了。

  会计主任马上来转弯子,心平气和地说:“老兄,我们好歹都在一条船上,莫非我们还信不过你?不过想告诉你,那个老会计不是好东西,他正在安圈套想把你套住,你要当心,不要落进他们的圈套里去了。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局长在递点子的样子。局长也就马上改了口:“好了,好了,你为人忠厚,我们信得过。过去的事不说了,只要不和那个老会计去网,我们还是和衷共济,渡过难关,有你的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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