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在他的小说中,绳梯、血染的小箱子和种种雷同之处,全都表现了追求离奇的趣味。是爱情,也可以说是女人,为我们点明了生存的真正目的:美、幸福、新鲜的感觉和一个新世界。爱情夺去了男人的灵魂,它让他把它占有,被爱的男人与他的情妇一样感到紧张和冒险,他比在他的职业中更加真实地证明了他自己。当于连在玛特儿放置的梯子下动摇之时,他对自己的整个命运产生了疑问:在那一刻,他失去了真正的标准。正是通过女人,受到女人的影响,并对女人的行为做出反应,于连、法布里斯和吕西安才学会了立身和人世。在司汤达的作品中,检验、奖励、审判者和女友——这一切其实就是黑格尔企图在女人身上同时得到的东西:在相互的认可中,女方的意识给予男方的与她从男方那儿得到的一样真实。两个在恋爱中互相了解的男女结成一对儿,他们否定了时间和宇宙;这样的一对儿完全自足,他们实现了绝对jīng神。

  但是,这一切预先假定女人并不是纯粹的变化:她本身就是主体。司汤达从不局限于把他的女主人公描写成男主人公的功能:他赋予她们以自己的命运。他尝试了一种更为罕见的事业,一种以前的小说家从未尝试过的事业:把他自己投she到女性人物的身上。

  他并没有像马里弗凌驾于玛丽安娜或里查生凌驾于克拉丽莎·哈罗那样凌驾于拉米尔;他承担了她的命运,正如他承担了于连的命运。因此,拉米尔的轮廓依然有点沉思的味道,而且特别富有意味。司汤达在这个年轻姑娘的周围布下了一切可以想像的障碍:她是个贫穷的农家女,无知,是在一些满脑子偏见的人们粗俗的养育下长大的,一旦她懂得了“那真愚蠢”这句话的充分含义,她便在她的道路上清除了一切道德障碍。她那新生的jīng神自由使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凭着她的好奇心、野心和欢乐的冲动行事。在这颗如此坚毅的心面前,物质上的障碍只能被撇到一边,她唯一的问题便是在一个平凡的世界上造就她配享有的命运。她必须在罪和死中完成它。这也是于连的命运。在现存的社会上根本没有伟大人物的位置。男人和女人都在同一条船上。

  值得注意的是,司汤达竟然既是十足地làng漫主义的,又是决断地女权主义的;女权主义者通常都很有理性,对所有的问题都持统一的观点;司汤达却要求妇女解放不只泛泛地打起自由的旗号,而且还要凭着个人幸福的名义。他相信,爱情决不会丧失什么东西,相反,当女人与男人平等之时,她越是能完全理解他,爱情便越是真诚。女人身上被赞赏的某些特征无疑将会消失;但它们的价值来自它们所表现的自由。这将会用其他形式显示出来,làng漫主义jīng神绝不会从人间消失。两人彼此分离,处于不同环境中的存在,在自由中面面相对,他们互相通过对方,寻求他们生存的证明,他们总会生活在充满危险和希望的历险中。司汤达信赖真实。失去真实,就意味着虽生犹死;真在哪里闪光,美、幸福、爱情和一种自有其理由的欢乐就在哪里闪光。正因为如此,他反对把严肃的问题神秘化,正如他反对伪神话诗一样。富有人情味儿的真实满足了他的需要。他认为,女人只是凡人而已:任何形式的梦想都不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狂喜。

  六、小结

  由以上种种事例可以看出,每一个作家都独特地反映了很多集体的神话:我们一直把女人视为纯粹的肉体;男人的肉体生自母亲的体内,又在恋爱中的女人怀里得到再造。

  因此,女人与自然相关,她体现了自然:血之谷、开放的玫瑰、海妖、山曲,她在男人的眼中象征着沃土、jīng气、物质的美和世界的灵魂。她掌管着诗歌;她成为人间与彼岸世界的中介:为贵妇或为传神谕的女祭司,做明星或做女巫,她开启了通往超自然和超现实的大门。她注定要处于被限定的存在中;她通过她的被动性布施了和平与和谐,只要她拒绝扮演这个角色,就会被视为“祈祷的螳螂”,吃人的女妖。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以特权的地者(the priV-ilied Other)出现,通过她,主体实现了他自己:她就是男人的手段之一,是他的抗衡,他的拯救、历险和幸福。

  不过,上述各位作家编造这些神话的方式各不相同。他者是按照此者为树立他自己而选择的独特方式而被独特地界定的。每一个作家都肯定了自己的自由和超越,但他们对这两个字眼赋予的含义却不相同。对蒙特朗来说,自由是一种境遇:他就是超越者,他翱翔于众英雄的天空中;女人匍匐在地上,在他的脚下;度量他与女性之间的距离使他感到有趣;他时时把她拉向他,提起她来,然后把她向后摔去,从不让自己下降到她的yīn暗世界中。劳伦斯把超越置于yáng句之上;只有通过女人的恩赐,yáng句才是生气与力量,因而内在性是有益的和必要的;这位装模作样高居于大地之上的他英雄其实远非半神半人,他还没有长大成人。女人不应受到蔑视,她是财富的源泉,但她必须放弃个人的超越,使自己只限于促进她的男子汉超越。克洛代尔就要求女人拿出这样的热忱:他要求,当男人通过他的活动扩展了生活的领域,女人却得维持原有的生活;天主教认为,尘世的一切俗务都陷于徒劳的有限存在中:唯一的超越者是上帝;在上帝的眼中,行动着的男人和为男人服务的女人其实都是平等的;每一方都应从各自的尘世状况中超渡出去:拯救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件自主的大事。布勒乐则颠倒了性别的等级,在他看来,男人得以超越的行动和自觉的思想似乎构成了愚蠢的神秘化,它引起战争,带来愚昧,造成官僚体制和对人情味儿的否定;于是,被限定性、纯洁、暗中出现的现实反而成了真实;真正的超越往往由一种被限定的存在来完成。他的态度正好与蒙特朗相反:蒙特朗喜欢战争,因为在战争中可以把女人排除在外;布勒东崇拜女人,因为她带来了和平。

  蒙特朗混同了jīng神与主观性——他拒绝接受给定的宇宙;布勒东认为jīng神客观地存在于世界的中心;女人危及了蒙特朗,因为她打破了他的孤寂;对于布勒东,她就是令人吃惊的显示,因为她把他拉出了他的主观性。至于司汤达,我们已经看到,女人在他眼中很难有一种神秘的价值:他视她为存在,也像男人一样,是个超越者;对于这位人文主义者来说,两性的自由存在在其相互的关系中实现了他们自身;他认为,如果他者只是另一个人,以至生活有了他称之为“刺激味儿特浓”的东西,那就很够味了。他从不寻觅“完美的均衡”,也不靠那厌恶的面包过活;他不寻找奇迹;也不想关注宇宙或诗,他只关注自由的人。

  司汤达觉得他自己是一个清醒而自由的存在。其他人(这是最主要的一点)除了觉得自己是暗中出现在心中的囚徒以外,只不过装出超越者的姿态而已:他们把这个“坚不可破的黑暗核心’投she到女人的身上。蒙特朗有一种阿德勒所谓的情结,这使他形成了愚蠢的不老实的态度:他在女性身上所体现的便是这种伪装与恐惧的混合;他对女人的厌恶正是他在自己身上所不敢正视的东西。他把凡能证明他自己无能的一切全都踩到女人身上;他利用蔑视的态度拯救自己;女人成了藏污纳垢之坑,他把困扰他的怪物全都抛入其中。劳伦斯的生活向我们表明,他遭受了与蒙特朗相似的情结,虽然那情绪中性的成分更为纯粹:在他的作品中,女性是一种补偿的神话,它夸耀了作家一点也不确信的阳刚之气;当他描写唐·席普里诺脚旁的凯特时,他感到他在他的妻子——佛利达身上赢得了男性的胜利;他不许他的伴侣提任何问题:倘若她反对他的目标,他便会对这些目标失去信心;她的作用就是使他感到心安理得。他要求她平静、安详、忠实,正如蒙特朗要求她确信他的优越地位一样:他们都要求他们没有获得的东西。克洛代尔的缺乏并非自信心的缺乏,如果说他胆怯,那也只是在与上帝同在的神秘中。他的作品中毫无男女两性争斗的痕迹。男人勇敢地承担起女人的重压;她也可能产生诱惑,也可能给予拯救。布勒东似乎认为,男人只有经历了他内在的神秘才是真实的;使他愉快的是,娜佳看见了他所走向的星,那像“一朵无心花之心”的星。在他的梦想、陈述和同时涌现的意识流中——在这样一些不受意志和理性控制的活动中,他认出了真正的自我;女人是被遮盖的存在的可见形象,那存在比他的自觉的人格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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