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无限惊异地看着这群乐陶陶的人:这些都是小镇的村民,也许是卖菜的小贩、切肉的屠夫、做面包的师傅、清垃圾的工人——他们怎么这么会创造生活的情趣?我想到台湾的村民;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做什么?

  也在瓜篷下话桑麻,在谷场上婆娑起舞吗?希腊带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个充满荒山石砾的古国。世上有多少民族像古希腊人那样,一方面一派天真地创造出奇如天马行空的神话,一方面又深沉睿智地写下无可奈何的悲剧?到雅典、奥林匹克、斯巴达缅怀膜拜之余,最想看的还是二十世纪的希腊。和中国一样,它有光荣的过去;和中国一样,它也有历史的包袱。跋涉万里,我想知道:现代的希腊脏吗?乱吗?人民有气质吗?文化jīng致吗?从德国、奥国,南下到意大利、希腊,经济上,愈南,国民所得愈低,愈南,也愈脏。

  希腊的垃圾比意大利又多了一层。每一棵橄榄树下都有野餐后抛弃的空罐、纸袋;海滩上到处是露营的人前一夜留下来的污秽;咬了一半的西瓜招来一头一脑的苍蝇,每丛树后大概都有几团排泄的污秽和揉皱的卫生纸,在火辣的太阳里蒸腾。

  但希腊的脏也许可以辩白:这些垃圾是每年成千上万的旅客所留下来的,不算是希腊人本身的错。一般希腊乡镇倒还算gān净。

  手编的羊毛地毯及毛毯是特产之一。美丽的色彩织成协调的图案,凹凸不平的结,可以想见葡萄架下劳动的双手。现代的希腊人显然尚未放弃传统的乡土艺术,尚未急功近利地去拥抱塑胶和尼龙的世界。

  店主微笑地走近来,只请我进去看看,却不饶舌推销。转身离去时,他也许有点失望,却很文雅地说:“没关系,多看几家也好,喜欢再回头。”

  我想起意大利的小贩,不但漫天开价,而且咄咄bī人,相形之下,这些低姿态的希腊人显得那么可爱温厚。我一口气买了五条。

  希腊的贩夫走卒,我发觉,也有不俗的气质。泥灰造的房子也许简陋,前庭攀爬的绿萌红花,在风里摇曳,却平添几分逸趣。海边的空地,或许没钱盖观光饭店,铺上一层鹅卵石,搁上几张旧桌椅,却也成为喝酒赏月的好地方。

  在Agamemnon 的古城边有个简单的营地,种满了柠檬树。营主人留着两撇俾斯麦式的胡子,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也不会任何外国语,却能背上几段荷马的《奥德赛》。我们“手谈”投机,同桌喝了几杯酒,他就就着月光和柠檬丝丝的清香,敲着桌子大声唱起歌来。唱了一个晚上。

  在一条荒野路上,一个古稀老头骑头灰驴子摇摇晃晃而来,看见我们,骨碌溜下驴背,过来搭讪,比手划脚的,还带股刺鼻的酒味。华德被bī着读过九年的古希腊文,现在正派上用场。大概老头要我们到他的橄榄园里去吃晚饭。我们不能赴约,他倒也不在意,摇摇摆摆又跨上驴子,一转身却听“碰”

  的一声,驴子把老头摔个四脚朝天,一头的灰。赶忙扶他起来。他也不在意;醉态可掬的,亲了亲灰驴的大眼睛,又摇摇晃晃挣扎上去,对我们挥挥手,蹄声嘀帝哒哒,消失在野路尽头。

  luǒ泳的人看过希腊的山水,才恍然大悟它为什么有那样的神话:也只有这么神秘、这么粗犷原始的山水,才孕育得出那么出神入化的想象。烟雾蒙蒙的山从广邈的海面陡然升起,不见山的面貌。山却更显得深不可侧。嶙峋的山峰切向海面,形成无数个幽隐的岩岸,岩岸中的水特别清澈,成为luǒ泳的天堂。

  在鹅卵石上铺着睡袋,傍着海水和满天摇摇欲坠的星子而眠。清晨醒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海里浮沉。光着身子涉进水里,成群结队,花花绿绿的鱼也赤luǒ地在水里游dàng。四周只有天、水、鱼与长着青苔的岸石。水,温柔而清凉。

  几个没穿衣服的人坐在石头上聊聊天,都是来自雅典的年轻医生;既是知识分子,我就问个知识分子的问题:“希腊沦落过那么多次,又受土耳其统治四百年,文化和种族都变了很多——你们还自认是苏格拉底的后代吗?”李奥是jīng神科医生,有一头漂亮的黑发,他说:“希腊政府和一些老学究当然坚持我们是苏格拉底直接下的蛋——”他抽了口烟。

  “可是谁在乎呢?古希腊的成就是古希腊人的光荣,我们若不是他们的子孙,当然沾不了光;说我们是他们的后代,又怎么样呢?我们凭什么拿祖宗的成就来沾沾自喜?现代的希腊人若要骄傲,就必须靠他自己的努力,以他自己现在的成就而骄傲;硬攀着祖宗的光荣未免太没出息——老实说,我真不在乎我是谁的后代? .”安格拉是妇科医生,笑起来很有苏菲亚罗兰的韵味。她转过来问我:“你们中国人呢?”中国人吗?我不能说,我离家太久了,正要回去看看。

  原载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美国世界日报》

  传递这把火

  龙应台是的,《野火集》出版成书了。

  去年十一月,匆匆写下《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投给毫无渊源的中国时报;原是不经心掷出的一点星星之火,却烧出燎原的《野火集》来。

  燎原,因为往往文章一出现——譬如《生了梅毒的母亲》、《幼稚园大学》、《不会‘闹事’的一代》——就有大学生拿到布告栏上去张贴,就有读者剪下个三两份寄给远方的朋友,嘱咐朋友寄给朋友;中学者师复印几十份作为公民课的讨论教材,社区团体复印几百份四处散发,我的邮箱里一把一把读者来信? .短短的一年中,这个专栏确实像一缕一缕野火向四方奔窜燃烧起来。

  可是,《野火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只是一个社会批评,一个不戴面具,不裹糖衣的社会批评。一般作者比较小心地守着中国的人生哲学:“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温良恭俭让”等等,写出来的批评就比较客气缓和,或者点到为止。谈教育缺失之前,最好先说“三十年来台湾教育突飞猛晋”。指责行政错误之前,先要婉转地说,“三十年来,安和乐利,国泰民安,领导英明? .”。行文中间不能忘记qiáng调自己爱乡爱人爱民的坚定立场,qiáng调自己虽然批评,却不是恶意攻讦,“别有用心”;最后,还要解释“良药苦口”,请大家“包涵包涵”。

  这就是一个四平八稳、温柔敦厚的批评,不伤和气,不损自尊,不招怨恨。《野火集》却很苦很猛,因为我不喜欢糖衣,更不耐烦戴着面具看事情、谈问题。习惯甜食的人觉得《野火集》难以下咽;对糖衣厌烦的人却觉得它重重的苦味清新振奋。

  赞美“野火”的人说它“过瘾”——不怕得罪人,“敢讲话”。我没有三头六臂,得罪了人照样要付出代价;写了《野火集》的代价大概是:这一辈子不会有人请我“学而优则仕”出来作官了,可是古人不是说“无欲则刚”

  吗?既然没有作官的欲,这个代价或许也无所谓吧!至于“敢讲话”三个字,与其说是对我的赞美,不如说是对我们这个社会的讽刺与指责——在一个自称民主开放的社会里,为什么“敢讲话”是一个特殊的美德?它不是人人都有的权利吗?对一个健康人,你拧拧他的手臂、掐掐他的腿,他不会起什么激烈的反应。相反的,一个皮肤有病的——不管是蜜蜂叮咬的红肿,病菌感染的毒瘤,或刀割的淌血的伤口——只要用手指轻轻一触就可能引起他全身的痉挛。台湾如果是个真正开放的社会,什么问题都可以面对,任何事情都可以讨论,人人都可以据理争辩,那么《野火集》再怎么“勇敢”也只是众多火炬之一,不会引起特别的瞩目。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有特别多的禁忌——碰不得的敏感肿块,“野火”才显得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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