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_梁晓声【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

  父亲刚来时,对于北影的事,常以“你们厂”如何如何而发议论,而发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说“你们厂”了,只说“厂里”了。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站在窗前发怔。

  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使他觉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兴。

  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他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

  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嘛!万一能拍呢?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要发急吗?……”

  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吗?”

  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

  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

  第68节:某种错误(6)

  回到办公室,我对父亲说:“电话打过了。你们组里今天不拍戏。”——我明知今天准拍不成。

  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么骗我?!你明明不是给我们剧组打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耳聋吗?”

  父亲他怒冲冲地就走出去了。

  我站在办公室窗口,见父亲在雨中大步疾行,不免地羞愧。

  对于这样一位太认真的老父亲,我一筹莫展……

  父亲还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选景于中国的一个什么影片中担当过群众演员。当父亲穿上一身朝鲜民族服装后,别提多么地像一位朝鲜老人了。那位朝鲜导演也一直把他视为一位朝鲜老人。后来得知他不是,表示了很大的惊讶。也对父亲表示了很真的谢意。并单独同父亲合影留念。

  那一天父亲特别高兴,对我说:“我们中国的古人,主张gān什么事都认真。要当群众演员,咱们就认认真真的当群众演员。咱们这样的中国人,外国人能不看重你吗?”

  记得有天晚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和老父母一块儿包饺子。父亲擀皮儿。

  忽然父亲喟叹一声,喃喃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

  一句话,使我、妻、母亲面面相觑。

  母亲说:“人,谁没老的时候,老了就老了呗!”

  父亲说:“你不懂。”

  妻煮饺子时,小声对我说:“爸今天是怎么了?你问问他,一句话说得全家怪纳闷怪伤感的……”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一同去办公室休息。睡前,我试探地问:“爸,你今天又不高兴了吗?”

  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说:“那怎么包饺子的时候叹气,还自言自语老了老了的?”

  父亲笑了,说:“昨天,我们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连台词都让我说了,那不真算是演员了吗?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在背台词。

  我就说:“爸,我的话,也许你又不爱听。其实你愿怎么说都行!反正到时候,不会让你自己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

  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

  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吗?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吗?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yīn,脸上作晴了吗?”

  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口无言。

  惭愧的是,我连父亲不但在其中当群众演员,而且说过一句台词的这部电影,究竟是哪个厂拍的,片名是什么,至今一无所知。

  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部电影——《泥人常传奇》、《四世同堂》、《白龙剑》。

  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梁慡你看你爷爷!”

  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哪里有父亲的影子……

  我急问:“在哪儿在哪儿?”

  妻说:“走过去了。”

  是啊,父亲所“演”,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在我写这篇文字时,又有人打来电话——

  “梁晓声?”

  “是我。”

  “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对不起……”

  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对方的歉意。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大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

  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

  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忽然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肯定的是他的一份愉悦。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这样解释,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是我——他的儿子,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

  一种几乎终生的行业,必然铸成一个人明显的性格特点。建筑师们,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予建筑工人——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然而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十几年、几十年的,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广厦之功。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之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或者说,父亲是一个“本色”的群众演员。

  以我的父亲为镜,我常不免地问我自己——在生活这大舞台上,我也是演员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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