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_梁晓声【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而她自己呢,夜里扪心自问,也不得不承认,她也是多么的喜欢上他了啊!

  但一想到她名分上是有丈夫的女人;一想到她大他三四岁;一想到两年来他一直是她的雇工,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清清白白;一想到他们之间如果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即使无人知晓,自己在他面前还能维护住女东家的庄重形象吗?而倘若被外人觉察,口舌四播,自己还能在村里抬得起头来吗?

  于是她又故意在他面前处处不苟言笑,严肃得十分可以了……

  而那小伙子,他的身是雇工,他对女东家的感情——不,让我们照直了说就是对女东家的爱吧,是没资格主动流露的呀。对于一名雇工,那将是多么不明智的事啊!她对他好,那是抬举他;而她某天上午说辞退他,他是不可以滞留到下午的啊!正因为他爱上她了,他希望自己别被辞退。正因为他怕被辞退,他比刚到她家时话更少了,更循规蹈矩了。

  他像一只蚌,将对女主人的爱,严严密密地夹在心壳里。

  在她那方面,亦如此。

  她是妇道观念特别qiáng的女人。

  他是特别本分的小伙子。在乎自己的品行端否,像传统的少女在乎贞操的存失。

  爱这件事,在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注定了是不自然的,极为尴尬的。

  它明明发生着了,却又被两个人处心积虑地,协力地掩盖着。尽管他们的心灵与肉体都是那么地渴望彼此亲近,彼此占有。哪怕是偷偷摸摸地,以类似通jian的方式……

  爱对于那一个男人和那一个女人,成了自己折磨自己也相互折磨之事。

  然而他们的关系一直清清白白的。

  他们从来也没想过那一种清清白白对他们各自的意义究竟何在?

  因为,相对于人性,相对于爱,甚至,仅仅相对于本能的情欲和性的渴望,一对暗暗爱着的男女之间那一种清清白白的意义,是根本不可深思的。一旦深思,便极可疑。一旦质疑,便会如窗上的霜花遭到了蒸蒸热气的喷she,化做微不足道的水滴,并显现它的晶莹所包含的尘粒……

  第65节:某种错误(3)

  又一年过去了。

  身为东家的女人,首先经受不住那一种爱的非凡的折磨了。

  那对一个有丈夫而又等于常年守寡的三十余岁的女人,可以想像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倘若没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还则罢了。明明有的呀,明明就同她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想要看见一抬头就能近在咫尺地看见的呀!又明明清楚他是爱她的呀!……

  人有时和自己人性作对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坚决,大约是连上帝也会大惑不解和吃惊不已的吧?

  有一天她对他推心置腹地说:“我非常感激你对我这东家的忠诚呀。我想我再也雇不到比你更好更值得信赖的雇工了。现在呢,我请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到城市里去把我的丈夫找回来。你会明白这件事对我有多么重要。我除了求你,还能求谁呢?……”

  她说完,给了他一处她丈夫早年的通讯地址,和两千元钱。

  而他却只说了一个字:“行。”

  说得毫不犹豫。

  在那女人,将丈夫找回来,确乎是她多年以来的夙愿。

  但她偏偏请求于他,还有另外的原因——她想打发他走。打发他走了,她觉得自己被爱所折磨的心就会渐渐平静了。倘他竟能替她将丈夫寻找回来不是很好吗?她自信她已经懂得如何牵住她的丈夫,不使他离自己而去了。倘这个目的没达到,她对她的雇工的信赖,不也是打发他走的最温良的方式吗?这个主意是她想了几个夜晚才想出来的。她不愿伤害他。她觉得她替自己替他都考虑得够全面的了……

  至于那小伙子当时做何想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他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她的家……

  半年内她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他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于城市里了……

  女人的心确乎地渐渐平静了。然而这绝不等于她能够彻底地忘掉他。事实上她不能。事实上她经常想他。尤其在夜里,在女人的心最容易因孤独而苦闷的那种时候,她想他想得厉害,想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那种时候她就对自己说她应该嫌恶他,理由是他辜负了她对他的信赖。她进而认为,他是为了占那两千元的便宜才毫无音讯的。

  我多傻呀,我怎么可以信赖一名外省籍的雇工呢?难道女东家是可以信赖雇工的吗?那么还有哪种人是绝不能信赖的呢?

  所幸自己和他的关系是清清白白的。

  这么一想,她就又觉得,损失两千元而从此确保了清白,是极其值得的了。

  然而半年后的某一天,他竟回到了她的家里,并带回了她的丈夫。

  那年轻人头发很长,脸上长出了胡子,衣衫不整,还蒙尘吸土的。

  他避开她的丈夫,抱歉地对她说,按照她给他的地址没找到她的丈夫。他不死心,钱花光了,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找,找了几个省才终于找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不肯跟他回来,他打了她丈夫两次,把他打怕了,他才不得不跟回来的……

  她听了,一时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他当天晚上就又离开了她的家。没告别,没留言,悄悄走的。

  然而他替她找回来的是什么样的丈夫啊!丈夫起先在城市里学会了修理摩托,之后又学会了简单的汽车检修,挣了点钱;与人合伙开了个车辆修理辅。生意渐佳,钱包鼓了,就吃喝嫖赌起来。于是又把钱挥霍光了,把生意也断送了。乞讨过,骗过,抢过,被劳教过,却恶习难改。他本是没脸回家乡面对村人面对妻子女儿的。既然回来了,就收了劣心安居乐业吧?可他已经变成另类人了,不可救药,某夜偷了家中所有现钞,又溜了……

  几天后,那做妻的女人将女儿安排在一所学校里寄读,也离开村子到城市里去了。

  她的目的极为明确——寻找男人。

  不过,不是寻找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

  寻找一个四处漂泊的打工者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她却发誓一定要找到。

  她找到了。

  两年后。

  在他的家乡。

  他已是丈夫了。而且刚刚做了父亲。

  第66节:某种错误(4)

  她撒谎说不是去找他的,而是出远门路过他的家乡,一时心血来cháo,想见他一面。

  他知道她撒谎。因为他父母告诉过他,在他漂泊在外的日子,曾是他女东家的那个女人来找过他……

  但他当时已将后来是他妻子的姑娘带回了家乡……

  他留她住几天。

  她自然不会住下的。连杯茶水也没喝完就走了……

  寻找他的两年里她变老了三四岁。

  回到村里后又变老了三四岁。而且变得性情乖张,难以相处了……

  “才三十六岁,看去像四十六岁似的。而且变成个手不离烟的女人了!还经常喝酒,每喝必醉……”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1/49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