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_梁晓声【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仰起脸看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原来是母亲!

  雨水,混合着汗水,从母亲憔悴的脸上直往下淌。母亲的衣服完全淋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了她那瘦削的两肩的轮廓。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望着母亲,母亲望着我,我们母子完全怔住了。

  就在那一天,我得到了那支钢笔,梦寐以求的钢笔。

  母亲将它放在我手中时,满怀期望地说:“孩子,你要用功读书啊!你要是不用功读书,就太对不起妈妈了啊!……”

  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母亲满怀期望对我说的这番话。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母亲变成老太婆了。那支笔,也可以说早已完成它的使用价值和历史使命了。但我,却要永远保存它,永远珍视它,永远不抛弃它。

  现在的五年级学生,是不会再因家里买不起一支钢笔而哭闹了;现在的母亲们,也是不会再为给孩子买一支钢笔而去冒着大雨拉车了。我们发展着的生活,正在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消除着贫困。成熟在贫困之中的有益的东西,将会存留在下一代心里。

  母亲,母亲,我永远感激您当年为我买了那支老式的廉价的钢笔……

  第3节:我和橘皮的往事

  我和橘皮的往事

  多少年过去了,那张清瘦而严厉的,戴六百度黑边近视镜的女人的脸,仍时时浮现在我眼前,她就是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老师。想起她,也就使我想起了一些关于橘皮的往事……

  其实,校办工厂并非是今天的新事物。当年我的小学母校就有校办工厂。不过规模很小罢了。专从民间收集橘皮,烘gān了,碾成粉,送到药厂去。所得加工费,用以补充学校的教学经费。

  有一天,轮到我和我们班的几名同学,去那小厂房里义务劳动。一名同学问指派我们gān活的师傅,橘皮究竟可以治哪几种病?师傅就告诉我们,可以治什么病,尤其对平喘和减缓支气管炎有良效。

  我听了暗暗记在心里。我的母亲,每年冬季都被支气管炎所困扰,经常喘做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可是家里穷,母亲舍不得花钱买药,就那么一冬季又一冬季地忍受着,一冬季比一冬季气喘得厉害。看着母亲喘做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的痛苦样子,我和弟弟妹妹每每心里难受得想哭。我暗想,一麻袋又一麻袋,这么多这么多橘皮,我何不替母亲带回家一点儿呢?

  当天,我往兜里偷偷揣了几片gān橘皮。

  以后,每次义务劳动,我都往兜里偷偷揣几片gān橘皮。

  母亲喝了一阵子gān橘皮泡的水,剧烈喘息的时候,分明地减少了,起码我觉着是那样。我内心里的高兴,真是没法儿形容。母亲自然问过我——从哪儿弄的gān橘皮?我撒谎,骗母亲,说是校办工厂的师傅送给的。母亲就抚摸我的头,用微笑表达她对她的一个儿子的孝心所感受到的那一份儿欣慰。那乃是穷孩子们的母亲们普遍的最由衷的也是最大的欣慰啊!……

  不料想,由于一名同学的告发,我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先是在全班同学眼里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后来是在全校同学眼里成了一个小偷,一个贼。

  那是特殊的年代。哪怕小到一块橡皮,半截铅笔,只要一旦和“偷”字连起来,也足以构成一个孩子从此无法洗刷掉的耻rǔ,也足以使一个孩子从此永无自尊可言。每每的,在大人们互相攻讦之时,你会听到这样的话——“你自小就是贼!”——那贼的罪名,却往往仅由于一块橡皮,半截铅笔。那贼的罪名,甚至足以使一个人背负终生。即使往后别人忘了,不再提起了,在他或她的内心里,也是铭刻下了。这一种刻痕,往往扭曲了一个人的一生。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毁灭了一个人的一生……

  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被迫当众承认自己偷了几次橘皮,当众承认自己是贼。当众,便是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啊!……

  于是我在班级里,不再是任何一个同学的同学,而是一个贼。于是我在学校里,仿佛已经不再是一名学生,而仅仅是,无可争议地是一个贼,一个小偷了。

  我觉得,连我上课举手回答问题,老师似乎都佯装不见,目光故意从我身上一扫而过。

  我不再有学友了。我处于可怕的孤立之中。我不敢对母亲讲我在学校的遭遇和处境,怕母亲为我而悲伤……

  当时我的班主任老师,也就是那一位清瘦而严厉的,戴六百度近视镜的中年女教师,正休产假。

  她重新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就觉察出了我的异常处境。

  放学后她把我叫到了僻静处,而不是教员室里,问我究竟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我哇地哭了……

  第二天,她在上课之前说:“首先我要讲讲梁绍生(我当年的本名)和橘皮的事。他不是小偷,不是贼。是我吩嘱他在义务劳动时,别忘了为老师带一点儿橘皮。老师需要橘皮掺进别的中药治病。你们再认为他是小偷,是贼,那么也把老师看成是小偷,是贼吧!……

  第三天,当全校同学做课间操时,大喇叭里传出了她的声音。说的是她在课堂上所说的那番话……

  从此我又是同学的同学,学校的学生,而不再是小偷不再是贼了。从此我不想死了……

  我的班主任老师,她以前对我从不曾偏爱过,以后也不曾。在她眼里,以前和以后,我都只不过是她的四十几名学生中的一个,最普通最寻常的一个……

  但是,从此,在我心目中,她不再是一位普通的老师了。尽管依然像以前那么严厉,依然戴六百度的近视镜……

  在“文革”中,那时我已是中学生了,没给任何一位老师贴过大字报。我常想,这也许和我永远忘不了我的小学班主任老师有某种关系。没有她,我不太可能成为作家。也许我的人生轨迹将彻底地被扭曲、改变,也许我真的会变成一个贼,以我的堕落报复社会。也许,我早已自杀了……

  以后我受过许多险恶的伤害。但她使我永远相信,生活中不只有坏人,像她那样的好人是确实存在的……因此我应永远保持对生活的真诚热爱!

  第4节:“过年”的断想

  “过年”的断想

  我曾问儿子:“是不是经常盼着自己快快长大?”

  他摇头,断然地回答:“不!”

  我也曾郑重地问过他的小朋友们同样的话,他们都摇头断然地回答并不盼着自己快快长大。说长大了多没意思呀。现在才是小学生,每天上学就够累了。长大了每天上班岂不更累了?连过年过节都会变成一件累事儿。多没劲啊!瞧你们大人,年节前忙忙碌碌的。年节还没过完往往就开始抱怨——仿佛是为别人忙碌为别人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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