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盗_海岩【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海岩

  “你要去吗?”

  那汉子用发音古怪的英语冷冷地问他,那古怪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发出空dòng的鸣响。

  邵宽城声音有些发抖,问:“去哪里?”他似乎听到了古柏的梢头,飘着自己的回声。

  粗砺汉子说了句什么,说的什么邵宽城全没听清,他甚至分不清对方说的是不是英语。但那汉子并不等他,说完之后转身继续向森林的更密处走去。邵宽城容不得再做犹豫,他本能地踉跄了一下脚步,朝那个即将被深雾掩盖的背影追去。

  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了五六分钟,大约吧,邵宽城至今也记不清到底又走了多远。转过了浓密的柏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片疏朗的松林恍如仙境,数十株参天古松错落有致地掩映着一座庙宇式的房屋,那房屋老气横秋的梁柱与椽瓦,仿佛历经了沧桑百年。

  壮汉在松枝朦胧的台阶上划过他最后的身影,倏然无踪。邵宽城迟疑地走上宽阔的石阶,向上仰望。他看到屋宇高大,山门dòng开,四周万籁寂静。此处的宁静给邵宽城的感觉,一改壮汉脸上的狰狞,而是充满了宗教般的肃穆。身在不丹,延续数日,邵宽城对这样的氛围,已经并不陌生。从踏上第一级台阶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或许已经安定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忐忑和慌恐。

  走完最后一级石阶时他忽然发现,清冷流动的雾气不知何故,在这座殿宇的椽檐下恋恋停留,盘桓不去,整个屋顶被层雾围绕,似在半空。邵宽城跨过高近膝盖的门坎,仰头向上,状如朝圣。殿堂里虽然昏暗少光,但邵宽城仍可瞬间判断,这是一座没有人的空殿。

  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可以从容地环视四周。整个殿宇显得空dàngdàng的,最先触目的是屋角的一块画板,和散落在小桌上的画笔若gān。画板上隐约呈现出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似乎是一幅肖像画,画中何人,模棱不清。

  他的视线很快投向了最明亮的方向——在他的对面,一扇大门同样dòng开,似有从南至北的穿堂风轻轻拂面,一缕带雾的太阳从那里投入,散漫成屋内烟一样的薄光。

  邵宽城向那缕阳光走去,他穿过那道明亮的雾障,走出了这座殿堂。他看到门外一片青翠的树林,那是由若gān青涩的菩提树铺陈出的嫩绿,在苍茫古老的山中,令人备觉稀罕和感动。

  雾气在这片幼林中变得活泼起来,用轻灵的速度习习流动,围绕着林中一个枯瘦的背影,随着他不疾不徐的手势姿态,或聚或散,或分或合,舞出风流云起的太极节奏。

  那是一个苍老的背影,骨格枯槁,衣宽袖肥,却也道骨仙风。他显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但依然一招一式地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才收拳吐气,苍哑发声:“年轻人,你从哪里来?”

  邵宽城清清喉咙,答道:“中国!”

  “你来寻找中国的皇后?”

  在不丹,能看到如此眼熟的太极拳,让邵宽城刹那间竟有梦境般的亲切。而那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又让他咣地一下回到现实。他面向那个背影,继续朗声答道:“我来寻找法律和正义!”

  背影转过身来,十步之内,邵宽城已经认出他来。从万正纲家里搜出的照片和其他公开资料中,他早已记熟了这张面孔!

  那苍老的面孔目不旁顾,从邵宽城身边幽然划过,进入了那座空旷的殿堂。邵宽城移步跟进,还未开言,老者先自哂然而嘲。

  “法律,正义,到哪里去找?是去谷歌吗?”

  “如果您有电脑,如果这里有网络,您可以到谷歌去找。所有法律,所有条文,都可以找到!”

  老者走到桌前,打开台灯,灯光照亮了桌面的凌乱,也照亮了画板上即将完成的那幅油画。画面上的两个仕女面容丰满,唇绛如膏,让邵宽城眼前顿时一亮!在敬陵石椁内壁与外墙上镌刻的二十多个仕女图像中,这是最为动人的两副容貌。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古刹里无意邂逅这两张熟悉的面容,让邵宽城全身的汗毛不由瞬间一竖!

  老者摇摇手中的画笔,抬高了声音:“不,这里不需要谷歌!这里的僧人比军队和警察还多。这里不需要导航!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

  或许邵宽城太过年轻的面孔,让老者竟以长辈布道口吻,做了这样居高临下的教导。他或许想不到那张稚嫩无毛的嘴巴,居然能做出足够老练的回应。

  “迈克先生,您既然熟悉这里,赞美这里,那您一定认同这里的价值观吧。正因为这里的人都懂得安贫乐道,把非分之想当做罪恶,所以这里才成为整个亚洲幸福指数最高的地方。迈克先生,您也具有这样的jīng神境界吗?”

  “jīng神?”老者微微一笑:“jīng神是无止境的,也没有固定的境界。”

  “jīng神就是底线,就是做人的底线!”

  “什么是做人的底线?”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东西!如果正义不是您的底线,那么法律呢,法律是您的底线吗?”

  迈克·里诺斯,这个正统的美国人,这个有身份的,有名望的,上流社会的美国人,目光开始闪烁,开始有了一些本能的躲闪,但他的语言,qiáng硬如初。

  “难道你有证据证明我违反了法律?请问我违反了哪个国家的哪部法律?你是否方便出示一下你的证据?”

  邵宽城的目光,剑一般刺向那幅未完成的画作:“这个算吗?”

  老者愣了一下,尴尬一笑:“这不过是一幅油画,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

  邵宽城问道:“这是您画的?”

  老者神态雍容,反问:“感觉如何?”

  邵宽城道:“画得很像,可惜它并不是你的作品,这仅仅是一幅临摹!”

  老者目光bī视,道:“你认为它不是我画的?请问,它是谁画的?”

  邵宽城说:“这是两位唐代的仕女,这幅艺术品产生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中国!”

  老者语迟片刻,仍然不失流畅地接了下去:“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艺术,已经属于整个人类了。没必要非得分清它曾经属于中国,不丹,还是属于美国。”

  邵宽城抓住机会,话接得密不透风:“您的这些话就是我的证据!您的这些话,恰恰印证了我们的证据!”

  老者放下画笔,沉脸走向一座石砌的水槽,一根竹管流出清冽的泉水,在水槽里发出落珠般的回响。老者用洗手的动作掩饰尴尬和不慡,口气尽量保持了原先的淡定。

  “这就是你们的证据?”

  老者无声地冷笑,邵宽城则背书般地势不可挡:“迈克先生,中国政府已经准备向您或者您的代表提供充分完整的证据材料,足以证明唐代贞顺皇后的石椁属于从公海非法盗运出境的中国文物。从这样的渠道得到这件珍宝,您认为无碍正义和法律吗?您认为您很幸福吗?”

  老者用毛巾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正义……”他放下毛巾,径自向屋外走去:“正义各有所解,法律各国不同。我不能不遗憾地告诉你,你们中国的法律,对我不具有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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