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包括当着她妹妹的面,他一向叫她“肖冬云”。而且一向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只有没第三个人在跟前的时候,他才叫她“冬云”,他的语调里才有温柔。

  那会儿,妹妹在他背后撇了下嘴。

  “他俩向我透露过他俩的念头,我也表示同意了。”

  她说了违心话。

  ……

  现在,她回想起来,真是后悔死了!

  如果自己不说那句违心话多好哇。在四个人之间,无论什么事,只要她不明确表态,队长赵卫东一般是绝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决定的。如果她表示反对,那就够他犹豫几天的了!

  肖冬云呀肖冬云,你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反对呢?

  你心里可明明是不赞成的呀!

  她不仅后悔,而且非常恨自己了……

  她从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从袖子上摘下了红卫兵袖标,用袖标卷裹起像章,放入了帆布书包里。随后她离开那个隐身的桥墩,踏下江堤台阶,双手掬起江水洗脸。在她脚旁,有三块整砖。那可能是在江边钓鱼的人压住鱼竿用的。她撩起衣袖擦脸时,一扭头发现了那三块砖。她瞅着它们想了片刻,便脱下上衣,将一块砖用上衣包起,也放入书包里了。脱下上衣,她穿的便是一件短袖小布衫了。花色和她妹妹的罩胸兜兜一样。这样,她就不至因自己那件huáng上衣招人目光了。而内中有了一整块砖的沉甸甸的书包,足可以用来防身。往谁头上抡一家伙,谁要是不双手抱头晕半天才怪呢!

  她对自己一举两得的英明想法感到满意。

  于是她踏上台阶,尽量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向前走去……

  裤兜里有钱,她打算问明了路线乘到郊区去的公jiāo车。她没乘过公jiāo车。甚至,也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一辆公jiāo车。只在电影里见过。她家乡那个小县城太小了。只有三条主要街道。最长的一条街道才一里多地那么长。她的学校就在那一条街道上。听见过世面的大人们说,也就够大城市里的公jiāo车开一站的。她想,这一座繁华的大城市里,肯定会有公jiāo车的。她没敢再经过那条步行街,怕又发生自己被围观的情况。虽然她认为,自己看去似乎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了。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仿佛自己依然行迹十分可疑似的。事实上也确乎还有错身而过的人回头看她。看得她一阵阵心里紧张。她明白,她所穿的那条半新不旧的huáng裤子,和她脚上那双黑色却快刷白了的扣襻布鞋,显然也是在这座城市的夏季,在这座城市里的女人们身上少见的。她眼睛所见的每一个年轻女性,尤其是十八九岁二十多岁的姑娘们,穿的无不是短裙或短裤。她终于意识到,人们回头看她,不仅是由于她的裤子她的鞋,和她肩上那个帆布书包,还由于她头上仍戴着她那顶huáng帽子。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走到一个街角,见没人注意自己,她赶紧一把从头上抓下帽子塞入书包。

  “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瞎逛街多没意思呀,想找个地方玩玩不?”

  她猛抬起头,见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各自指间夹着烟,一齐色眯眯地望着她,一个个馋涎欲滴的样子。

  “流氓!”

  她心里骂了一声,抬起的头立刻低下去,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这小妮胳膊真他妈的白,简直像石膏!”

  “想必身上更白!”

  “看样子是个乡下妮!”

  “管她是不是乡下妮,别眼睁睁地让她就这么走掉了哇!”

  听到他们的议论,她拔腿便跑。

  幸而那时街上行人还多,他们没敢追她。

  她跑出很远才收足站定,气喘吁吁,他们的狎笑之声犹在耳畔。

  刚才,她虽然在心里暗骂他们流氓,其实她并没见过真正的流氓。家乡那座县城委实太小了。人与人之间过分紧密的公共关系容不得他们的存在。谁家的小子如果拉了一下谁家的姑娘的手,而她并不乐意他对自己的亲爱举动,那么他差不多就已经是一个“流氓”了。“流氓”一词是爱看小说的中学女生们从小说中看来的。而且是从描写解放前的社会生活的小说中看来的。一经在她们中相互传开,便成了她们指责男生们的利器,使他们只有更加地对她们敬而远之。唯恐对她们的言语不慎举止随便,而被她们戴上“流氓”的帽子从此一生一世摘不掉。

  她盲目地走过了几条街道,并未发现一处公jiāo车站。却看到了许多辆

  出租车。也看到了人们“打的”的情形。于是她就站在人行道边上留心多看几次那情形,于是也就看明白了——只要车前窗里有个茶杯口那么大的,圆圆的,闪着红色荧光的东西立着,那就是车上没乘客了。只要车上没乘客,谁一冲它招手,它就会停在谁跟前。而只要它停下了,就可以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呢,可想而知,自然是告诉司机自己去哪儿了……

  她想,我何不坐这一种小车呢?这一种小车不是要快得多吗?

  于是她再望见一辆空出租车远远驶来,也学别人的样,举手冲它招了几下——它缓缓地停在她跟前了,就是胖子司机开的那辆出租车。

  但她却不知怎么从外边打开车门。

  他探身舒臂,从里边替她打开了车门,并话里有话地说:“我这车的车门没毛病。”

  她也不管他说什么了,赶紧坐进车去。仿佛终于得以坐上的是诺亚方舟似的。同时告诉自己:既坐上来了,那么就绝不下来了!除非他的车将自己送到了郊区自己要去的那个地方,否则哪怕他往下推自己,自己也不下来!为了妹妹,为了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她是决心豁出一次姑娘的脸面和红卫兵的尊严了!

  “你关车门啊!”

  他冲她嚷了一句。

  关车门她当然是会的,便礼貌地将车门轻轻关上了。之后冲他友好又歉意地一笑。

  “没关严!”

  他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没关严,也还是关上了。关严得打开车门从里边再使劲儿关一次。

  她也同样不知怎么从里边打开车门。使劲儿推,自然是徒劳无益的了。

  “哎,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第二次探身,有意无意地将他的胖身子压在她双腿上,不成体统地偎在她怀里,打开车门重关了一次。

  她觉得他也是流氓一个。但他同时也是司机啊!而且,是由于自己笨才给了他的流氓行为以可乘之机啊!她心里嫌恶,却无话可说。

  那是红卫兵肖冬云出生以来第一次坐小车。在四名红卫兵战友中,只有李建国一人坐过几次他爸爸县长的老式吉普。它被县里的居民们视为“官车”。而且是县委唯一的“官车”。如同从前县官老爷的官轿。它一从县里驶过,大人孩子都知道,他们的父母官出行了。

  “去哪儿?”

  胖子司机压倒驾驶台上那个圆牌儿后,头不动,只将目光从眼角乜斜向她,以听来并不欢迎的口吻问她。仿佛她已然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似的。仿佛他已然料定,她接着会给他惹更多的麻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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