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了!我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可笑就是了……”

  她向肖冬梅抛送了一个飞吻后,进入卫生间去了。

  红卫兵肖冬梅望着关上了的卫生间的门,发了会儿呆,也徒自无声地微笑了。她清楚自己的脸肯定是红极了。她从线毯下举上来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乎乎的。

  她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噢,我的老天爷!肖冬梅呀肖冬梅,你可是怎么回事儿了呢?你怎么可以不知羞耻地望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呢?你为什么不命令自己闭上眼睛呢?你还好意思夸人家身材真美极了!你居然还对人家说你也喜欢人家!居然还想也叫人家宝贝儿!……你呀你呀你呀!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了呢?你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下流这么不要脸了呢?……”

  尽管,她在内心里如此这般严厉地谴责着自己,但心情却是那么的愉快。在整整一天里,这会儿难道不是自己心情最好的时刻吗?没有相互之间那些亲昵的话语,自己和这个一小时前还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关系,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友好甚至彼此友爱起来了呢?

  多么富丽堂皇的一个家呀!

  多么舒适的一张chuáng呀!

  洗得多么痛快的一次澡呀!

  多么漂亮的拖鞋多么高级的睡衣呀!

  身材多么美对自己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

  ……

  现在,舒舒服服躺在chuáng上的自己又是多么的心安理得呢?仿佛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主人了似的!

  她不再怕这座一直以为是首都北京其实并不是首都北京的城市了!不再怕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了!一想到自己曾被误视为什么从动物博物馆里跑出来的活标本,她仍不免心里紧张。

  是的,她现在可以不怕了。

  起码,她是可以待在这个“家”里不出门的呀!

  起码,她有了一位承担起保护她的责任的“大姐”了呀!

  而她和她之间这么快就建立了的友爱关系,居然不是阶级的友爱关系!难道“大姐”会是一位无产阶级的“大姐”吗?肯定不是!肯定是一位资产阶级的“大姐”无疑啊!奇怪呀奇怪,这位资产阶级的“大姐”何以竟没被抄家呢?何以竟敢公然地特别资产阶级地继续存在呢?得多么大的一个权威人物才能保护得了她这种特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存在呢?是敬爱的周总理?还是江青妈妈?还是林副统帅呢?而自己居然一点儿都没进行斗争就顺顺从从地做了一位资产阶级的“大姐”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俘虏!并且,已经和她非常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了!毛主席著作中不是说,无产阶级和某些资产阶级人士之间的团结,是经过一次次斗争斗出来的吗?不是说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吗?眼前的事儿怎么反过来了呢?难道自己和这一位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大姐”之间的团结,不是自己一步步以最终的彻底的妥协换取来的吗?

  但自己和这一位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大姐”之间的良好的“团结”局面,对自己不是绝对重要的吗?

  这局面难道不好吗?

  没有这一种良好的“团结”的局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睡在“大姐”家这一张无比舒适的chuáng上?

  没有这一种良好的“团结”的局面,自己今天夜里可睡在哪儿呢?

  “大姐”在一边洗澡一边唱歌:

  今夜我好冷好冷,

  谁来安慰我?

  谁来拥抱我?

  谁来吻我?

  谁来暖我的心?……

  这“大姐”,真不害臊,多“huáng”的歌曲呀!多下流的

  歌词呀,也好意思那么大声地唱!……

  红卫兵肖冬梅从线毯下抽出了另一只胳膊,用双手捂上了两耳。

  纵然不斗争,也不应该让那么绵软的歌曲让那么下流的歌词灌入自己一名红卫兵的耳朵啊!

  当“大姐”从

  卫生间走出来时,肖冬梅已经酣酣地睡了。

  她穿上睡衣,轻轻走到chuáng边,俯下身细看肖冬梅的脸,觉得她的“宝贝儿”的面容,在睡着了的时候,是尤其的清秀妩媚了。

  “大姐”替肖冬梅将她的两只胳膊放进了线毯里。

  之后,她怀着对她的“宝贝儿”的满心的爱意,在红卫兵肖冬梅嫩白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第三部分

  “你在往哪儿开?”

  肖冬云朝车窗外又看了一眼,但见一片黑暗,连点儿灯光都没有。

  她心里害怕起来,暗暗将书包带儿紧绕在一只手上。

  “小姐,我还能往哪儿开呢?在按照你的要求,往你想去的地方开呗!”

  三十来岁的出租汽车司机是个胖子。他回答她的话时,一只手离开了方向盘,在她腿上拍了一下。

  肖冬云嫌恶地将双腿向车门那边偏过去。那是一辆出租车。尽管她一上车便贴近她那一边的车门坐着,但司机的手还是略微一伸就可以拍在她腿上。一路他的手已在她腿上拍了多次了。这使肖冬云意识到了他对自己居心叵测。

  “我来时,车可没开这么久。”

  “那你来时坐的什么车?”

  肖冬云不说话了。她当然不愿告诉他,自己是和自己的妹妹以及另外两名红卫兵战友预先藏在一辆车厢封闭的小卡车里才到达市区的。

  “你来时,车也走的这条路吗?”

  在封闭的车厢里,她怎么能知道车走的哪条路呢?这是她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只有缄口不言。

  “哎,问你话呢,哑巴了?”

  司机的一只手又一次离开了方向盘,又一次朝她的腿拍过来——这一次她有所防,抬臂挡了一下。

  “你还高贵得碰不得呀?”

  司机无耻地嘿嘿笑了。

  肖冬云非常后悔上车时没坐在后座。

  她警告道:“你别惹我生气啊!”

  “你生气又会怎么样,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去?”

  司机的手再次伸过来,又被她的手臂挡回。

  一股凉风灌入车内——因为肖冬云已经打开了车门。

  她凛凛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往下跳吗?”

  “哎,别别,千万别!快关上车门,我胆小,闹出人命可不是好玩儿的!”

  司机慌手慌脚了,车在并不平坦的马路上扭起“8”字来。

  肖冬云关上车门,又警告道:“你胆小,我可胆大。什么人我都见过,所以你还是别惹我生气为好!”

  听她的口气,就像她是一位江湖女侠似的。

  ……

  肖冬云把妹妹肖冬梅丢了以后,猫在江桥的桥墩下哭了一阵。毕竟比妹妹大两岁,毕竟从初一到初三一直是班长,并从初二起就担任全校的团支部副书记,头脑中多多少少积累了点儿处变应急的冷静和经验。哭了一阵,蒙了片刻,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寻思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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