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女郎在她那个单元的门前站定时,红卫兵肖冬梅以欣赏艺术的目光呆望着防盗门,内心里不禁地又是一阵感叹——多么高级的一扇门呀!那是赞美式的感叹。她长那么大,就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如此高级的一扇门!她发现了门上那颗纽扣般大小的水晶似的东西,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门上居然还镶着一颗珠子!她想——也未免太贵族化了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可不会高兴有中国人这么做的!全中国的广大人民群众也不会高兴的!不革命行吗?!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胸中不由得澎湃着一股革命的冲动……

  女郎看她一眼,笑道:“连猫眼也没见过呀?”

  “猫眼”当然是红卫兵肖冬梅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她理解成别的了——她母亲指上就戴过一枚镶有“猫眼玉石”的戒指,是她的祖母传给她母亲的。她听她母亲讲过,“猫眼玉石”是玉石中最名贵的一类。“文革”开始不久,她母亲的戒指被本校的一些红卫兵充公,变卖后买刷写标语口号的大红纸和糨糊了……

  一听说门上那东西是“猫眼”,红卫兵肖冬梅赶紧肃然地缩回了手——唯恐它镶得不够牢,被自己一摸掉在地上,那要是摔碎了自己赔得起吗?

  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防盗门。在2001年,在这一座城市,算上安装费也不过四百来元。不仅那扇防盗门普普通通,这一片开发在huáng金地段的楼群,也不过是价位中档的商品楼小区罢了。在2001年,除了北京,全中国的商品住宅不但越盖质量越好,而且价格也越来越合理了。房地产的bào利时代基本过去了……

  女郎从挎包掏出钥匙开门锁时,红卫兵肖冬梅蹲下身,用手摸了一下方砖地。

  女郎奇怪地问:“你摸地gān什么呀?”

  她说:“我觉得这砖怎么有些软呢?”

  女郎已将两重门都打开了,一边往屋里迈一边说:“泡沫砖嘛,新建筑材料,踩着当然软啦!”——她说完此话,人已进了屋,忽觉不对,站住了。她一站住,就将门口挡住了。肖冬梅不能跟入,只得站在门外,一时不知女郎是怎么了,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女郎站了几秒钟,猛转身语调很是严厉地说:“你骗了我!”

  “我……我骗你什么了呀?”

  肖冬梅还没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

  “我还当你是个小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

  当然会说话的红卫兵肖冬梅,半张着嘴,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女郎在门里换上了拖鞋,不再理会她,径自往室内走去。

  站在门外的肖冬梅,那会儿悔之莫及。她觉得羞愧。人家对自己友好,自己刚才却骗了人家。她又觉得委屈,因为自己刚才实在不是出于狡猾才装聋作哑骗对方的呀!她想奔下楼去索性逃离,但是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受大脑的支配往楼梯下迈。一整夜没合眼啊!一整夜都在东躲西藏地奔逃哇!那一时刻的她是疲惫极了,又饥又渴,又困又乏,但愿能一下子扑倒在一张chuáng上呼呼大睡。这一愿望几乎就要实现了,不料却被自己所犯的“错误”破坏了!唉,唉,逃离倒是容易的,可别处哪儿还能有一张能允许自己一下子扑倒呼呼大睡的chuáng呢?再者天已快亮了,自己这名红卫兵不是明摆着一出现在街上便会遭到围观吗?仅仅遭到围观还是好的呀,赵卫东和李建国两名红卫兵的下场自己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她想替自己向对方辩解几句,却又觉得在自己和对方之间存在的并非什么常人所说的误会,而是比误会严重得多的一场似梦非梦的魇境……

  于是她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门外默默地流起泪来。

  隔着半开半掩的防盗门,她见女郎从一个小桶似的玻璃器皿里接出一杯水,在服药。

  女郎服完药,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大声说:“哎,你怎么不进来呀?”

  肖冬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声又怯怯地反问:“你还允许我进你的家吗?”

  “你这是什么话!”女郎放了杯,双手jiāo抱胸前,隔着防盗门研究地望着她,“如果我不许你进我的家,我把你带到家门口gān什么?”

  肖冬梅不禁破涕为笑,赶紧进了门。但是她站在门旁,不敢贸然再往里走。她想,唉,唉,允许我蹲在门口睡上一两个小时也行啊!在首都北京,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之中,一名在当年红军长征过的路上长征了一半的红卫兵,竟落得如此这般可怜下场,谁能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身子已然蹲了下去……

  “起来!不许蹲在门口!”

  她那不由自主往一块儿粘的眼皮立刻qiáng睁开来,惴惴不安地望着女郎。

  “把门关上!”

  她便关门。然而两重门的防盗暗锁对于红卫兵肖冬梅而言都是新事物。并且,都是挺复杂的事物。鼓捣了半天,也没能完成主人下达给她的“任务”。

  “你可真够笨的!”

  女郎几步跨了过去,以女教师指导一名笨学生做手工般的口吻说:“看着,这么弄,再这么弄一下,明白了没有?”

  女郎示范了两次,之后让她照做了两遍,直至确信她已经学会了开门锁门,才又命令道:“换上拖鞋!”

  那一时刻红卫兵肖冬梅感觉自己像一只很令训练师失望的猩猩。

  她噙着泪刚欲穿上拖鞋(那是一种漂亮的缎面绒底的软拖鞋),女郎急又阻止道:“哎,先别!你那只光着的脚难道不脏吗?”

  肖冬梅低头呆立,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女郎从门后的挂钩上摘下条半湿不gān的毛巾塞在她手里:“我这拖鞋是一百多元一双买的,知道吗?”——女郎看着她擦过了脚,换上了拖鞋,声音才又变得温和了:“进屋吧!”

  肖冬梅在前,女郎在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推着她往屋里走。

  女郎住的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大约一百三十几平方米,一年前,花了五万多元

  装修过。按当时的装修价格而言,仅是比较简单的中档装修。但对红卫兵肖冬梅来说,宛如身在一位公主的奢华宫房。那一套舒适又大的真皮沙发、玻璃钢茶几、玻璃钢餐桌、电视柜上的大屏幕彩电、电视柜下面的VCD机、电脑桌上的电脑、纯净水器、落地音箱,以及地上铺的一块图案美观的纯毛地毯,吊过的顶棚,美观的灯盏,都使肖冬梅产生一种qiáng烈的资产阶级生活的印象。而像那样的家居水平,在2001年,在这一座人口二百余万的城市,少说也有十分之一。尤其是,

  客厅那面迎门的墙上,镶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使房门多了一倍。使空间似乎更宽敞了。当然也使红卫兵肖冬梅产生了视觉上的错误,搞不清究竟有多少门多少房间了……

  女郎款款朝沙发上一坐,接着身子一倾斜,双腿一举,从脚上抖掉脱鞋,连腿也蜷上了沙发。女郎一手拄腮,侧卧于沙发,复又以研究的目光将肖冬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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