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怎么会成为现在的角色呢?是你自己的野心促成的,还是别人出于他们的目的将你设计成了现在的角色?”

  我反省地说:“有我自己的野心在起作用,也有别人利用我的因素在起作用。人在江湖,我只有随波逐流了。”

  “是谁们在利用你?”

  列位,听听,小悦她居然问出这等话!足见她是一个头脑多么单纯的姑娘哇!除了那些尾巴的既得利益者们,还会有谁们在利用我呢?我是他们的利益代表啊!我的一切个人声名和利益,正是在这一前提之下才有资格获得到的啊!他们之拥戴我,不过像庄重地公开地耍一只猴子罢了。但是我不愿将这些清醒又真实的想法告诉小悦。本市思想单纯的姑娘已经不多了。我不忍用丑陋的真实污染她单纯的头脑。尾巴现象固然虚假荒诞,但丑陋的真实也不比它qiáng到哪儿去啊!

  于是我说:“小悦啊,咱们不谈这些了。这些太没意思。越谈越沮丧。你看到桌上那只玻璃杯了么?去,把它砸碎,快去呀!”

  尽管她是那么的困惑,但在我的催促下,还是照我的吩咐做了。

  “你捡一片儿杯碴过来。”

  她又回到我身旁蹲下,手拿一大片杯碴,默默注视着我,期待我的进一步指示。她那种虔诚的模样,仿佛我命令她用杯碴割腕自杀,她也心甘情愿似的。

  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才出得了门。那就是把我的尾巴割掉。反正不久以后还会长出来的。但是我自己可不敢割,你替我割!”

  “我割……”

  “快动手吧小悦!求求你啦!要割,就gān脆齐尾巴根儿割。”

  “我……我也不敢……”

  “不敢也得敢。听话!别又惹我生气。”

  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了小悦的纤手攥住了我靠近尾巴根儿的一截尾巴,感觉到了锋利的杯碴压在我尾巴根儿那儿——当然,也感觉到了小悦的双手是何等剧烈地在颤抖。

  “你的手别抖!”

  “……”

  “如果你怕见血,那么你自己也闭上眼睛!闭上了么?”

  “闭上了……”

  “下手要狠!要用力!我数到三,你就割。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一、二、三!……”

  我蓦觉尾巴根儿一阵疼痛,失声大叫起来。但是并没睁开双眼,反而闭得更紧了。

  小悦也伴随着我的叫声尖叫了几声。

  “你还闭着眼睛吧?”

  “嗯,嗯……”

  “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叫什么?现在,我命令你睁开眼睛!”

  “好,好,我睁开了……”

  “我的尾巴被割掉了吧?”

  “没……没……才割透尾巴皮……挺厚挺厚的皮……出了不少血……”

  “蠢货!”

  我失望地责骂一句,这才睁开自己的眼睛,见小悦一手捂面,慌乱的目光从指缝间泄出,正不知所措地瞧我的尾巴。一大片儿杯碴儿仍拿在她另一只手里,乌黑的而不是鲜红的血,我的尾巴出的血,既染上了杯碴儿,也染上了她的手。

  我忍痛问:“我尾巴出的血就是这种颜色?”

  她小声回答是的。

  我的自封为高级中之最高级的尾巴哦,为什么你出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乌黑的呢?你出的血应该更鲜红更鲜红才足以证明你是高级之中最高级的尾巴啊!或者,不出更鲜红更鲜红的血,那么出别种颜色的血,比如金huáng,比如海蓝,比如紫色、粉色,也能显出你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高贵啊!你怎么偏偏出柏油一样的乌黑的血呢?

  “真是我尾巴出的血?”

  “真是真是!”

  我仍不愿相信,用自己的一只手摸了摸尾巴根儿那儿,摸到了一手粘,举在眼前看时,果不其然地一手乌黑。

  “哪儿来的一股腥臭味儿?”

  “你尾巴上出的血的味儿……”

  我将自己粘了乌黑血迹的手放在鼻子底下闻闻,那一股腥臭味儿熏得我猛往后仰头。

  哦,我的高级中之高级的尾巴,为什么你出的血不但颜色乌黑而且气味儿腥臭?尾巴啊我一向引以为荣的尾巴,你使我今天早晨无地自容之后又一次无地自容!你使我头脑中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之后又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难道你要bī我换一条尾巴么?不换?可是我心中嫌恶了你一次之后又开始极端地嫌恶你了!但是如果换掉你,如果另外移植一条尾巴,能消没声儿地不发表告市民书么?广大尾巴市民们,对于我这样一位尾巴jīng英之中最jīng英的人物的尾巴,是有起码的知情权的呀!我将如何向他们解释?承认我自己的尾巴在没有经我的美尾师美化之前真面目是腐朽的丑陋的?承认我自己的尾巴所出的血是乌黑的像柏油一样粘乎乎的?甚至承认我因自己的尾巴的真面目而一次又一次无地自容而一次又一次心生嫌恶?我的尾巴它不仅是我的荣耀与骄傲,也还是我们这座尾巴城市的市徽啊!全市有多少种尾巴名牌商品尾巴拳头产品的广告中包装上,都有着由我的尾巴编的如意结标志啊!全市广大的青少年,曾多么崇拜我的尾巴啊!曾授于我“最敬爱的尾巴叔叔”之亲切称号啊!如今还有几人真的崇拜什么信仰什么?由我自己来承认以上种种丑陋的真实对我们这一座城市对我们的下一代那意味着什么不是不言而喻么?

  我在地毯上擦着我的手心理复杂极了。

  小悦也开始反复在地毯上擦她的纤手,擦着擦着,猛地往起一站,捂着嘴冲入厕所。随即我听到她在厕所里哇哇呕吐。

  我一时羞耻得巴望地上裂开一道缝自己可以通进去。

  当小悦从厕所里出来,我已从自己脸上彻底收敛了一切与我的特殊身份不相适应的表情,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了。由于尾巴被割伤了,坐住会疼,我只得将它从沙发靠背上搭过去。那么一来,我自己的身子也不敢往沙发靠背上靠了。我也就因而坐得更其地笔直了。

  小悦看着我,惴惴不安地说:“我……我不是因为您的尾巴才吐的……我……”

  我一严肃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又摆正了,她对我也就由“你”而“您”起来了。我暗想,小悦啊,此时此刻,我不再是夜里和你颠狂做爱过的那个男人了。尽管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实在丑陋,尽管我的尾巴出的血是乌黑色的,我毕竟仍是本市的尾巴之王啊!此时此刻你的确应该像本市的许多女人一样,自觉地对尾巴之王表示出几分敬畏啊!我需要你对我的敬畏。我需要从自己头脑扫除一切自卑!我需要恢复我的尊严!

  我以宽恕的口吻低声说:“算啦,你不必自辩了!你亲眼所见的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还有你的心理和你的jīng神,也都出了毛病。你听懂我的话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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