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8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列位,别以为我那一时刻心中忏悔。不!我没忏悔。我的所做所为,乃是时代允许的。时代选择了我成为尾巴枭雄,我替时代表演,也为我自己义无反顾。对于这么一天的来临,我早有心理准备。如果时代还预先决定了我当被活活烧死在一辆车里,那么就让我为时代从容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我的尾巴业绩的功功过过,留待历史评说去吧!想我梁某人,原本不过三流作家(自诩三流也嫌高了),死有名车美女陪葬,有许许多多人围观,也算死得体面死得轰轰烈烈了!

  但我天生是胆小鬼啊!我表现不出视死如归的大丈夫气慨啊!我尽量在车座上蜷缩起身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下车!我下车!我才不陪你们死呢!……”小悦叫喊着开她那一边的车门,不知为什么没开得成,随之扑向我这一边的车门……

  我闭着眼将她拦腰抱住,抱得紧紧的。

  “放开我!放开我!……”

  她咬我手,撕扯我头发。

  我一声不吭,将她抱得更紧更紧!恐惧使我需要陪死者的意念qiáng烈无比。我暗想:小悦小悦,如果我今天活不成,那么你也死定了!没你这么个漂亮妹陪我死,我死得太委屈了!

  一阵风将一股气油味儿灌人车内。

  我奇怪,怯怯地睁开双眼一看,司机的座位上不见了司机,他竟一声招呼都不打偷偷下车了。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不过是给他们开车的。我长的也是低级的尾巴!不信你们看……”

  司机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抓住自己的尾巴往身前扯,并尽量举高,摇晃给他们看——那是一条修长的猎豹尾。猎豹尾虽算不上是一条多么高级的尾巴,但毕竟也是车外那些家伙心向往之梦寐以求却根本不可能一朝拥有的。没有而要动手术移植一条猎豹尾需数万元。相当于别的城市的平民阶层按房改政策买下公房的钱数。

  “你说,你和我们一样?”

  “是啊是啊!我这也是一条很普通的尾巴嘛!”

  车门没关严,可以听到车外的话声。

  “猎豹尾巴在你看来还很普通?”

  “这……这……别误解我的话,千万别误解我的话!我起先长的不是猎豹尾巴,只不过是一条骡尾。老板他嫌我的骡尾丢他的人,是他出钱为我移植的这条猎豹尾!

  “你老板?也就是那个利用尾巴大发不义之财的家伙喽?他为你出钱移一条体面的尾巴,难道不证明你是他的心腹么?”

  当他们中的一个冷冷地这么问时,旁边的人都将手中燃着的打火机擎举向我的司机,”照着他脸如同照着一个卑鄙地出卖了他们的叛徒。

  他说的是实话。是我出钱为他移植了那条体面的猎豹尾巴。对方的话也没错,我的确一向待他不薄,视他为自己的一个心腹。他曾感激涕零地发誓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对我忠心不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在生死关头背叛我好像早就打算背叛一样!

  我恨得咬牙切齿,暗骂:“叛徒!如果我侥幸不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什么心腹,是走狗!”

  “揍他!”

  “拽掉他尾巴!”

  “对,拽掉他尾巴!”

  一片愤怒的喊声。

  于是在他身前有四人,俩俩扯住他两支手臂;在他身后有二人,齐心协力扯他尾巴。

  “别!……别!……求求你们别……”

  他哀哀求饶。

  但是他们哪里肯饶他呢?拽的蹬足仰身使劲儿拽,看的嘻嘻哈哈乐开怀。

  随着一声惨叫,前后六人同时跃倒在地。他身前的四人终于放开他了,他双手捂臀蹦着高儿哀号。他身后的二人迅速爬起,其中一人手中挥舞着尾巴怪声怪凋地大叫:“看!看!拽掉啦!拽掉啦!……”

  于是一片亢奋的欢呼。

  又有人从车头抓起一件沾了汽油的衣服包住了他的头,并用两条衣袖将衣服扎住。接着有第二个人也抓起一件衣服,扎在了他腰上。转眼所有那些沾了汽油的衣服全都被缠在他身上了……

  有人狞笑着点燃了衣服……

  他变成了火人,挥舞着双手,瞎了似的东奔西蹿……

  bào徒们一阵阵地狂笑。他冲到哪里,哪里狂笑顿起。

  他毕竟曾是我的心腹。毕竟曾鞍前马后地为我效劳过。我骇得目瞪口呆,不禁心生恻隐。

  后来他冲入了一服装店。隔着车窗和服装店的落地橱窗,可见一团熊火在店内东扑面扑。所扑之处,立刻也有一股烟火升腾起来。曾是我心腹的那个人,分明的是被烧懵了。不扯扎住头的火衣,却以为只要扑抱住什么身上的火便会熄灭,便有效了似的。最后他扑抱住了一具黑色的,穿一袭白婚纱礼服的人模。那一袭白婚纱礼服眨眼间化为片片灰蝶,四处飘飞。而他就死死地搂住那一具luǒ光了的黑色的女人体倒下去了……

  于是那服装店也成为一处火宫。

  我低下头对小悦说:“看到了吧?如果你离开我这辆车,肯定和他一种下场!”

  小悦老老实实偎在我怀里,不说话也不动。我细看她时,见她已不知何时被吓昏了。

  由于“俱乐部”和服装店火势漫延,半条街的楼厦渐渐开始燃烧。大火几乎都是通过窗与窗相互吞吐,从那些楼厦的高处凌空漫延的。那些楼厦的底层却暂时还没被火势占领。街上的人们也暂时还不受火的直接威胁。夜空是被映得红彤彤的了。似有万台幻灯放映机,将红彤彤的背景光片齐刷刷地映在夜空,壮丽无比。满街长着不体面的尾巴和在白天的骚乱中失去了尾巴的人,就在壮丽无比的高空背景之下肆意对街两侧的一切店铺进行破坏,在破坏中趁机抢掠……

  却仍有人团团围住我的车。我清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只不过他们一时还没达成统一的意志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处理”我。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烧死我。已经烧死一个人了。也许他们都觉得再观看一个人活活被烧死没多大意思了。而小悦却仍昏在我怀里。

  一幢正在施工的六层楼的上空,伸展着一台塔吊的铁臂。我从车的左前镜中,发现塔吊的铁臂开始在空中缓缓移动。显然,有人操纵它了。铁臂移到我的“劳斯莱斯”的上空,静止了。接着巨大的吊钩连及同一团钢缆徐徐垂下。再接着有人爬上车,有人钻入车底……

  不一会儿,我的车被吊离了地面。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铁臂横空一移,我的车在空中一阵晃dàng,几分钟后渐渐稳定在一幢楼顶。那楼顶已烧塌了。火势已经漫过。但自上望下去,整个楼顶仍红得碳盆也似的。原来他们是运用塔吊烤我的车,连同烤车内的我和小悦。就像有些残忍的孩子捉了甲虫或肉虫封盖在铁盒里,再用叉竿将铁盒放在碳火堆上烤似的。油箱早已遭破坏,汽油早已流光,车当然不至于燃烧爆炸。而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想使我渐死。想使我备受比烧死更大的痛苦。于是车下冒上浓烟和火苗来。那是四只轮胎烤着了。车窗开始劈啪作响地guī裂。车盖开始拱起变形。我的屁股感到灼烫,在车座上坐不住了。我只得将小悦推出怀抱,推在车座上。而自己蹲在前后两排车座之间。小悦很快就被烫醒过来了。坐起身懵懂不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我惨笑着回答,你往下瞅瞅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近车窗往下一瞅,发出一声恐怖的吟叫又吓昏过去了。此时我对她也动了几分恻隐,心想别让她陪着我被烤死了。gān脆将她推下车摔死得了!摔死怎么也比被活活烤死命断得痛快些啊!但车门被烤变形了,我的手刚触到车门把手立刻就缩回来了。它已经被烤得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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