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妻又说难道你就不想对你一向地撒谎一向地说假话的行为作出点儿解释么?哪怕是胡乱地解释解释也好啊!

  我烦了。我说老婆你还有完没完啊?

  妻说怎么我没烦你倒烦了?走向沙发,拎起那双女外星来客穿过的高跟鞋问——你在你的剧本里还加了个女一号?

  我说不错,正是的!

  妻说她也在咱家里试过装?

  我说,对,对!试过!

  试装还试这玩艺儿?——她放下高跟鞋,将胸罩挑了起来。

  那一时刻我心中暗暗恨透了两个外星男女尤其恨那个女的!我心说在你们那个鸟星球上其实你们未必分男女,就算你们也有男人女人之分,你们的女人也未必像我们地球上的女人一样长rǔ房!你他妈的不过就是为了“工作方便”,在我面前假扮一名地球上的女警嘛!那你又何必在警服里边穿的如此之全呢?这不给我老婆留下产生无端猜疑的证据了么?这不等于离间我们的夫妻感情么?

  我瞧着勾在妻子指上的胸罩一时语塞。看去那是特大号的rǔ罩。红色的。勾花儿的。对于rǔ房来言,能露出的地方多,能罩住的地方少。确切来讲那就像两个小网。

  “除了这玩艺儿,还试丝织裤头儿?”

  我吭吭哧哧,彻底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当着你和导演的面儿试?还是导演避开,专试给你一个人看?”

  “……”

  “亲爱的,你创作的究竟是电视剧本儿,还是女子贴身衣物的广告?”

  “……”

  “你倒是回答呀!”

  我嘿嘿讪笑了。我说老婆,你这已经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chūn草闯堂”了!

  妻说你甭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脱了?屋里温度也不算太高呀!不至于热到你那份儿上吧?恐怕连衬衣裤子也是我回家之前刚刚穿上的吧?怎么还没洗过的衬衣上有两个dòng?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仔细研究我衬衣上的dòng。

  “烟头烫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啧啧,分明是烟头儿烫的么!还不好意思承认呢!肉皮儿都烫焦了,你的女一号烫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号’!”

  “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么?”

  “我没说!”

  “嘴真硬!好,就算不是你的‘女一号’,那么她是谁?究竟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她……她他妈的根本不是人!跟我毫无关系!”

  “跟你毫无关系?她在你面前试装,从rǔ罩丝织裤头儿试起,还拿烟头儿烫你,你倒在我面前说她跟你毫无关系!啧啧,亲爱的夫呀!你如今撒谎说假话,怎么水平不是提高,反而越来越低了呢?怎么连点儿起码的逻辑性都不讲了呢?我告诉你,全民族撒谎说假话的水平都在大大地提高着呀!我的夫呀你落伍了呀你!你先别急,我替你说出你想说出的话,那叫试戏对不对?你那剧中还有不少chuáng上戏吧?瞧你现在多能呀多出息了呀!新思路了!大手笔了!赶làngcháo了!会写chuáng上戏了!可你就不觉得可耻么?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来的这一套叫什么吗?叫堕落!叫糜烂!文人的堕落和糜烂!还跟你的‘女一号’在chuáng上假戏真做了吧?”

  “胡说!我揍你!”

  “恼羞成怒?被女人拿烟头儿烫你觉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那还叫病态!还叫受nüè狂!连这么高级的毛病都新添上了!我忠告你,现在‘扫huáng’、‘扫娼’正在风口làng尖儿上,你别哪天招惹来真警察,把咱们这家当成一个‘huáng色窝点儿’给端了!那么一来,丑闻的苦头儿,可就够你下半辈子足吃足喝,享用不尽了!……”

  妻一说完,拎起挎包,转身就走。

  我说亲爱的你哪儿去呀?

  妻说亲爱的别跟我装乖作嗲。除了这个家,我不是再没地方住了。我得离开几天。眼不见心不烦。留给你两种选择,要么好好儿反省,痛改前非,làng子回头;要么在不可救药的边缘上继续往下滑,滑到人渣们一块儿堆儿去,堕落到连狗都不愿亲近你的程度!……

  妻瞪了我片刻,毅然绝然地扬长而去……

  那一夜我双目难合。读者诸君,列位列位,你们说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啊?跳进huáng河洗不清的这一件事儿,是不是太“他妈的”了?我冤不冤啊我!……

  第二天一早,我去到了我们市作协主席老苗家里。

  老苗新买了部“566”,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么。

  我落座后,开门见山地说:“老苗哇,有件事,责任重大,我必须向你汇报。”

  老苗说:“嚯,有那么严重?”

  我说当然很严重。不是严重,而是严峻!简直严峻得不得了!希望我汇报的时候,你一次也别打断我。

  老苗说咱们“作协”能和什么严峻得不得了的事发生关系?好吧,那你就开始吧,简单扼要点儿,我洗耳恭听。

  于是我就将昨天上演在我家里的现代荒诞戏,原原本本地,有情节有细节地讲给他听。

  老苗他表现出了极可敬极可爱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没打断我。

  等我终于讲完了,吸烟时,他站起来,一边挠着秃顶,一边在他的书房里踱来踱去,作思考状。

  我也表现出相应的耐心,期待地望着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以下权威性结论的口吻说:“不错。挺好。”

  我眨巴眨巴睛睛,如坠五里雾中。

  他又问:“打算多少字收住?”

  我恍然大悟。我说老苗你想哪儿去了呀?我不是要跟你谈什么构思!我讲的,不,我汇报的是真事儿!是昨天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我家里的真事儿!

  “真事儿!”——他弯下腰,将他的脸凑近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研究地盯着我的脸看了我半天,慢条斯理地问:“你希望我相信你讲的是真事儿?”

  我说老苗你必须相信是真事儿!你丝毫也不能怀疑的!

  他平静地说我为什么丝毫也不能怀疑?我为什么必须相信是真事儿?——并将一只手按在我额上,自言自语地又说——不过你也确实没发高烧哇!

  我说老苗,我当然没发高烧!我可不是来你家里跟你胡言乱语!这事儿非同小可,你不能当成儿戏!我尊重你,信赖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级领导,所以我才首先向你汇报!而你,有不容推脱的职责向市委汇报!

  老苗说,向市委汇报?你把我当傻瓜耍呀?你也想将市委的领导们当傻瓜耍呀?你是不是神经病了呀?

  我说老苗,你看我像神经病了么?

  老苗说,如果你不是神经病了,那么就一定是心理有毛病了!你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进入创作状态,惟恐受到滋扰,门上要贴“恕不接待”的条子,电话要关掉,连作协的例会都不参加!你一旦创作划上了一个句号,就该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创作过程中,屁股沉得狠,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来没完!也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你,烦不烦!捎带着还侃你的下一篇构思!在滋扰别人的过程中,你另一篇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一向如此,太不道德了吧?我坦率告诉你,咱们许多作家朋友,早就对你这一点有看法了!你既然说你尊重我,视我为你的领导,那么我今天就以你领导的身份和资格奉劝你,你他妈的心理状态不能这么yīn暗!做人要给自己多少留点儿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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