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从老苗手中将礼品盒接过,亲自双手递向小冉的母亲。我说嫂子你不收,那就明摆着是瞧不起我了!你还疑心我的钱来路不正不gān净么?……

  她说不是不是,绝对没有这份儿疑心!

  我说那就好!那就痛痛快快地收下!我都是小冉的gān爸了,就算我这个gān爸给小冉这个gān女儿区区五万元零花钱还不行么?嫂子,莫非小冉还不能花我这个gān爸的钱么?

  我称曲副书记的夫人为嫂子,比称老苗的夫人为嫂子情愿多了。人家毕竟是一位市委副书记的夫人哇!老苗的老婆什么玩艺儿,我称她为嫂子,那是看在老苗过去是作协主席的份儿上。现在他尽管还是作协主席,名义上是我的顾问,但实际上已沦落为一个仰仗于我的老催巴儿了!我还叫他老婆嫂子,多闹心呀!也有失我主任的身份啊!

  还是小冉会来事儿。见她母亲迟迟地不肯接那礼品盒子,便起身替她母亲接了过去。

  她说:“gān爸是个实在人儿,我这gān女儿应该以实在换实在才对!我和gān爸以后都是股东与股东的关系了,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呀!再说家里正缺钱花呢……”

  我说:“小冉,明天把你家这些旧家具都卖了!没人买就扔了!买一套新家具。再买一台超大屏幕的彩电。市委副书记的家嘛,穷哈哈地像怎么回事儿?代表不了咱们这座城市尾巴经济空前发展的大好形势啊!”

  小冉说如果买大屏幕的彩电,剩下的钱就不够再买一套像样儿的家具了;

  我当着小冉母女二人的面儿指示老苗,明天再送五万来……

  我和老苗回到“尾文办”,老苗情绪不知为什么显得很低落,闷闷不乐。

  我问:“老苗,你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最近工作太紧张,有点儿累。

  我说:“那你就回家去休息吧!”

  他表情不禁恐慌起来,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反问:“主任,你这话的意思,不是炒我的鱿鱼了吧?”

  我说:“老苗,你想哪儿去嘛!我是体恤你呀!要是不愿早点儿回家,那就去洗桑那,让按摩小姐为你全身按摩按摩,放松放松筋骨。再到咱们‘尾文办’下属那家‘尾巴护养院’去护养护养尾巴,该上油的地方上次油,该紧螺丝的地方紧紧螺丝,该清垢的地方清清垢。一百多万改装的一条尾巴,虽然是私有的东西,但毕竟是赞助款改装的嘛。不像爱惜贵重的私有财产一样爱惜,起码对不起赞助单位啊!”

  他连说:“主任教诲的有理,主任教诲的有理……”——却在我眼前转悠过来转悠过去的,并不及早离去。

  我心里就有点儿烦他了。因为我晚上有特殊的安排。“尾文办”下属的“东方之尾舞蹈团”里一位漂亮而又性感的、长猎豹秀尾的姑娘,希望我去某宾馆她租住的客房单独审查她自编自演的独舞。她那漂亮的脸庞,性感的身段,和她那条比她本人更漂亮更性感的猎豹秀尾,使我一见到她的当时就被她迷住了!我怎么能错过去她租住的地方单独审查她那独舞的机会呢?尽管我对她的独舞其实毫无兴趣。

  我暗瞧了一眼手表,离我和那迷人的豹尾姑娘约定的时间只差半个小时了。

  我没好脸色地对老苗说:“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就快开口,没事就快走!我还要单独办一会儿公呢!”

  他说:“主任,我确实有点儿事。不直讲出来吧,憋在心里是块心病,讲出来吧,又怕惹你不高兴。”

  我说:“你快讲快讲,我保证不生你的气就是了!”

  于是他吞吞吐吐地说,物价这么上涨,人民币一贬再贬,他每思每想自己的晚景,后顾之优一天比一天大。说现在还能发点儿余光发点儿余热,为尾巴文化事业和尾巴经济事业的双繁荣做点儿贡献,也同时能为自己多增加点儿收入。可真到老了什么都gān不了那一天,指望谁呢?每月八百多元那份可怜的离休金,够gān什么用的呢!指望国家那下场肯定很惨啊!在局级gān部多如蚂蚁的中国,政府能关照得过来么!他说左思右想,前思后想,想”来想去,想通了一条——得赶紧的开始自救!如果自己能活到八十岁的话,也不过就还能活七千多天!才七千多天呀!今天已经算过去了,又少了一天呀!……

  他那双由于眼皮经常浮肿,怎么努力睁也睁不大的眼中,像没拧紧的水笼头似的,渐渐的垂下了两滴泪……

  尽管我在耐着性子努力倾听他的每一句话,听了半天却没有听明白他吐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板着脸打断他。说我已经没时间听他唠叨了。说我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摇头说不。说他心理没病。说在今天,一个五十八岁了的,不替自己的晚景忧患的人心理才有问题呢!

  我不禁拍了一下桌子,厉问——老苗,你到底要什么?如果你想要的是寿数,哪怕想多要一天,我也给不了你!不是我小抠儿,是阎王爷那儿管着呐!谁都拿阎王爷没什么治!如果你想要别的东西,那你就说明白了!别跟我这儿绕弯子,白白làng费我此刻的宝贵时间!

  他用一只又大又白的,保养得细皮嫩肉的手左一下右一下,快速地揩去了脸颊上的两滴泪,几乎是恶狠狠地说:“我要我那份儿!也得有我那一份儿股份!小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都有一半儿的股份,为什么我一股都没有!别拿我老苗当傻瓜使唤!你们都在大发,发得急赤白脸的,也得允许我老苗小发吧?这年头不为自己着想的人没有了!我老苗也不是……”

  我以望一个完全陌生但又必须进行利用的人那种目光研究地望了他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我从我的皮转椅上站起身,一步步bī近他,瞪着他的脸,也用恶狠狠的语气说:“老苗,你他妈别跟我来这套!别人不清楚你的底,我还不清楚你的底么?你吃了多少回扣,打着我的旗号私捞了多少,我心里是有一本儿细帐的!”

  于是我扳着手指揭他的底:“搞全市‘选尾活动’那一次,咱们一共拉到了二百八十万赞助对不对?实际上花了二百万都不到,那八十万哪儿去了?咱们建‘尾巴服装厂’,投资了一千七百多万,施工单位是你介绍的,他们没给过你好处?咱们建‘尾巴按摩院’,贷款也是你联系的对不对?你说银行的头要百分之三十的回扣,实际上人家只要了百分之二十,那一千万的百分之十又到哪儿去了?‘尾巴服装厂’、‘尾巴按摩院’、‘尾巴全天候咨询所’的广告业务,也是经你之手委托出去的!为什么那么多深谙广告业务的男人你不用?偏偏将一千多万的广告业务代理给一个在国外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再回到国内充星作角的寡妇?你他妈和她是什么特殊关系那么厚爱有加?你说老苗!你他妈今天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jiāo待清楚!你贪得无厌捞取多多受贿多多还厚着脸皮在我面前哭穷!……”

  我越说越气,不是因为他比我年纪大,可能已经扇了他几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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