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大家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异口同声地主张:请huáng宗英!请huáng宗英!

  于是就有了huáng宗英1977年6月在复旦大学的一次文学创作讲座。我在《从复旦到北影》中有所记录,此不熬述。也因她亲笔写给我的一张“便条”,我分配到北影后成了huáng宗英家的熟客,并与他成为忘年jiāo。

  我要补充的是——大约二三年后,她与赵丹二人应北影厂厂长汪洋之约住入北影招待所,准备主演电影《周恩来》。我自然要去看望她的。他们的房间访客不断,无不是文化界名人。我虽年轻,当年却矜持得很,故也只去看望过一次。他们夫妇二人都对当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之知青们的情况有了解的意愿,我正向他们讲述着,厂长汪洋来了,说要请他们去参观摄影棚。汪洋看着我,颇觉奇怪,问他们我是谁?那时我虽已分配到北影编导室了,却还没与汪洋近距离对望过。

  赵丹说:他是宗英的学生。

  汪洋更加奇怪,又问huáng宗英:你什么时候收起表演弟子了?

  huáng宗英笑道:我又不是只会演戏!他是我文学创作方面的学生不行吗?你太官僚了吧,他早已是你们北影的人了呀!

  我将自己怎么认识huáng宗英的过程用简短的话告诉了汪洋。huáng宗英接着说:听过我的讲座,当然算是我的学生了!

  汪洋问我:有收获吗?

  我肯定地回答:有。

  汪洋也笑道:那就算是了吧。

  huáng宗英又表扬地说:他可是好青年,有独立思想,十年中没跟着闹过。

  于是汪洋说:那你就一块儿陪着参观摄影棚吧。

  当年的北影,虽然是电影界名人经常出入之地,但只要huáng宗英、赵丹夫妇的身影一出现,必定是更吸引人们眼球的一道风景。

  参观摄影棚的huáng宗英和赵丹,有以汪洋为首的北影的一gān人等,包括北影的导演大师们和著名演员们相陪。但紧随他们夫妇左右的却只有一男一女。女的是一位穿军装的、身材高挑窈窕的美女顾永菲,男的便是我。顾永菲的伯父是上海电影当然便也是中国电影的先驱人物顾尔已,在汪洋们那一代电影人中老友多多,与赵丹汪洋更是jiāo情深厚,非同一般。她当年是新疆军区文工团的话剧演员,她父亲顾尔谭是南京文学界的名人。所以对于她紧随在huáng宗英、赵丹夫妇一侧,没有谁好奇。不知她是谁的,或许起初也是有几分奇怪的。但悄悄一问,知道了,就不奇怪了。

  我却引起了几乎每个人的奇怪。

  知道我是分到编导室的“工农兵学员”的奇怪,不知道的更奇怪。我并不习惯被些奇怪的目光投注到身上,一有机会就自我边缘化。偏偏的,汪洋却比huáng宗英更关注我的存在与否,隔会儿就四顾着大声说:“小梁哪儿去了,过来过来,学生不是白当的,前边来前边来!陪就得有个陪的样子,得形影不离!……”

  他那天很高兴,所以总开我玩笑。

  而这便引起更多的奇怪了——人们一时搞不清楚我究竟是赵丹的学生还是huáng宗英的学生,以及究竟是何种关系的一个“学生”。

  结果参观的全过程中,我也很吸引眼球。

  那一天以后,我在北影有了不小的知名度,许多人都知道编导室有一个叫梁晓声的最年轻的剧本编辑是huáng宗英和赵丹的学生了。

  我显得挺神秘起来,正所谓大沾名人之光。

  有一天我在厂内的路上遇见了汪洋,他主动驻足,对我说看了我的档案,我档案中有“保持独立思想,与‘四人帮’做过斗争”一条鉴定语。那是我自己也知道的,是我在大学毕业前,老师和同学们共同为我做出的一条鉴定,并且当我的面读给我听过——那实在是一条过誉性的表扬语罢了。

  然而汪洋看得很重要。

  他赏识地说:很好,很好。你配是huáng宗英的学生,我也完全相信她的话了。努力工作,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别写信向她求助,直接找我。

  他们那一代电影人,对“四人帮”痛恨极深。“文革”中眼见自己的知jiāo良友一个个受尽迫害,内心里是很疼的。故“好青年”在他们那儿是另有所指的。

  后来我成了获奖作家。

  后来汪洋接待外宾时,每吩咐厂办的人:将编导室的小梁找来陪外宾。

  若有外宾是知道赵丹的,向他问起他与赵丹的关系,他每每指着我说:他是赵丹的夫人huáng宗英的学生,著名作家!

  后来我到江苏去组稿,竟可直接找到顾尔谭先辈相助。因为我是huáng宗英的“学生”,自然也就有资格称顾永菲“永菲姐”了。都可以称她姐了,上门去求她的父亲,便似乎是不必见外之事了。顾尔谭先辈也确实没拿我当外人,有次还邀了陆文夫、高晓声两位先辈与我长谈北京文坛的风云变幻,并在一家雅静的小酒店设宴款待我。他们当年可都是长我二十多岁的人,实在是分外抬举我。

  后来huáng宗英每出新书必邮寄给我一本,扉页写着“晓声弟子存念”。

  而我,收到也就收到了,却从不曾回一封短信相告。那还不是家家都有电话的时代,更不是如今这种几乎人人有手机、有网址的时代。若是,我肯定也是会相告的。但即使有以上理由,连一封短信都不曾复过,情理上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赵丹逝世了,我居然没写过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当年好几次,我陪他和huáng宗英在北影大食堂的一张饭桌上吃过早餐。要写,是有些内容可写的。当然没写也能找到理由——因为赵丹临终前对文艺领导者们提了点儿中恳的意见,怀念他的文章是无处可发的。但我起码可以给huáng宗英写一封信以表达哀思,居然也没有,理由我是至今也找不到的。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时我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了,唯恐有攀名流之嫌。为避小嫌而失大义,这真是有点儿俗啊!

  赵丹画展举办的时间,地点我是预先就知道了的,也没去表达支持。而且当年的我还挺郁闷,觉得huáng宗英这位老师居然没寄给我这名“弟子”一份请柬,实在是她太不应该。而实际情况是,她顶着极大的压力才办成了画展。极度悲痛而又缺乏经验的她,为了不使北影的老友们陷入去也不便不去不好的两难之境,根本就没向几个北影人发出通知。

  huáng宗江也去世了。他的遗嘱是不开追悼会,我过后才知道。悲痛是悲痛的。哀思是有的。也曾想以文悼念,但拖延数日后,哀与思便淡去了。

  直至去年在中国散文年会见到了八一厂的翟俊杰兄,几句jiāo谈后,不约而同地都回忆起了huáng宗江,关心起了huáng宗英。

  他听我说我已近二十年不知huáng宗英的情况了,大为诧异,连呼:“不应该不应该,你可太不应该了!在你一代人中,huáng宗英以弟子相称的,据我所知,唯你梁晓声一人啊!”

  我顿时无言以对,继而无颜以对。

  他告诉我huáng宗英生病了,身体情况大为不好。

  我心一怆。

  那日回到家中,翟俊杰兄的责备之语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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