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说:“还带回了五十多斤大米呢!”也是随口一答的话。

  就见大婶和大叔jiāo换了一次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是一户和我家关系最好的邻居。

  我当时觉得大叔、大婶的眼神很奇怪。

  初二晚上,和我家关系最好的邻居家的女孩来到了我家,将用红纸包着的茶原封不动退送给我家了。女孩代她爹妈说,她家没人喜欢饮茶,好东西别白瞎了。

  在我看来,那是一件挺正常的事。几年也见不着一次茶的哈尔滨人,对待并不留下吃饭的客人的礼节分为三个等级——白开水、白糖水、红糖水。至于茶,其实并不比红糖水的规格更高。所以既然不喜欢饮,再给我家送回来挺自然的。女孩走后,父亲和母亲满脸困惑了。

  父亲说:“别是因为有什么事使人家不高兴了吧?”

  母亲说:“一向处得很好啊!”想了想,问我初一去拜年时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没有。我就将我在邻居家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因母亲之问感到冤枉。

  父亲一拍脑门说:“错!错!怎么没想到也送些大米给人家?”

  1963年中国许多省份发生旱情,水稻严重减产。全哈尔滨市的居民,由每人每月二斤大米减少到了一斤。那女孩的姥姥、姥爷都是南方人,他家的大米从来不曾为过chūn节攒下过。

  母亲此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后悔极了,而父亲已搬出米袋子往一只盆里倒米了。

  母亲说“行了”,父亲嫌太少,但母亲接着说出一句话,使父亲犹豫不决了。

  母亲说:“只送给一家,其他几家不送,邻里间还不分出远近来了?再者,是人家把茶送回来了在先,咱们又送米过去在后,不是反而闹得双方都不尴不尬的?”

  如果给每户邻居都送些米,哪怕一户两三斤,那父亲千里迢迢背回的米也就只剩一小半了。别说母亲多么舍不得了,连父亲也觉得像割肉,而我们几个儿女更舍不得。尽管,大米只不过是四川糙米!

  米最终没送。

  那包茶,母亲后来送给了别家。

  我们两家邻居的关系,并没因而出现裂痕,但两家的大人孩子,心里都留下了隐隐的不悦,只不过都尽量掩饰。

  父亲临走时还埋怨我:“你说那么一句gān什么啊?”

  从此,我与父亲天各一方,每隔多年才能同时与家人团圆,仅两个星期,并且通信也少,因为父亲只不过在“扫盲”运动中识过不多的字,我的信他若不请人读,自己是看不明了的。而父亲又必亲笔回信,仅一页纸而已,字体大且歪歪扭扭,夹杂着错别字。这使我每次给父亲写信,总是难免犹豫不决。

  1971年,也是chūn节前,我从兵团回哈尔滨探家。那个冬季多雪而寒冷,父亲原本是准备与我同时探家的,却没成行——他在家信中写的原因是:“建设任务紧张,请不下假来。”

  自从1963年我与父亲一别,我们父子二人已8年没见过面了。而母亲在8年中,已苍老成一个老太婆了。

  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四川寄回了一斤茶叶,信上说是花8元钱买的头季芽茶,要我在chūn节前按地址送给某人。那一年我已22岁,还没饮过一口茶水呢!父亲每月最多才能往家里寄40元,自己又节俭得要命,都舍不得花几分钱买食堂的菜吃,一块腐rǔ下三天的饭,却居然用8元钱买一斤茶,千里迢迢地寄回来送人,我想父亲一定是欠了对方极大的人情。

  那天,哥哥疯着,母亲关节炎很重,三弟也下乡了,四弟、小妹没办过重要之事,那一斤珍贵的茶只有我去送了。在当年的哈尔滨,整整一斤四川的好茶,确乎算得上珍贵了。

  “动力之乡”在郊区,我家离那儿有三十多里,且jiāo通不便。当年是没有什么出租车的。我先乘公共汽车到了郊区某站,下车后开始步行。由于那一段公路来往车辆少,一尺多深的积雪尚未被压平。我一脚一个雪坑走了二十来里,才终于到达“动力之乡”。在那一带,样式一律的平房和楼群左一片右一片,此片彼片相距挺远。父亲寄给家中的地址上仅写了第几工人宿舍区第几排第几号,而那是根本不能将茶送到的。因为当年的“动力之乡”,是由三个大厂组成的。每个厂又分gān部宿舍区和工人宿舍区;多数gān部住楼房,多数工人住平房。这些父亲都没写清楚,我忽东忽西奔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打听出个结果,最后只有气喘吁吁地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望着一栋栋高楼、一排排平房,沮丧极了。

  到家时,天已黑了。而我将一斤好茶丢在公共汽车上了。

  当母亲听我说非但没将茶送到,还将茶丢了,眼神呆呆地望着我,整个人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

  许久,母亲才缓过神来,惴惴不安地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我猜你爸肯定是遭遇到了特别为难的事,急着求人帮忙化解,不然会舍得花8元钱买一斤茶送人?你知道的,你爸他可是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啊!这可咋办?儿子这可咋办啊?由谁写信告诉你爸实情呢?咱们总不该撒谎骗他吧?”

  父亲的性格我当然清楚,母亲的猜想也正是我的猜想,当然告诉父亲实情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我对母亲内疚地说:“妈,别急成这样。急也没用,由我写信告诉我爸。”

  因为那一斤茶的丢失,1971年的chūn节,我们全家谁都过得高兴不起来。8元钱一斤的四川好茶也只不过是茶,我们和母亲高兴不起来的主要原因是一种大的担忧——父亲他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事,使他这个从不求人的人非求人不可?

  回到连队,我才给父亲写信。我在信中实话实说,承认那包茶被我丢失了,接着用一大段文字细写我寻找地址上的人家多么多么不容易,我认为那种客观原因也是必须让父亲了解的。再接着,批评父亲粗心大意,自己应该将地址搞详细了嘛。最后,询问父亲究竟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是否超出了自己克服不了,非求人相助不可的程度?如果并没超出,那么还不如自己迎难而上克服过去为好。那些话,反倒有一种儿子教训父亲的意味。

  1971年整整一年内,父亲没回信。我明白,我伤了父亲的自尊心,他生我气了。

  转眼到了1973年夏季,我又一次探家。而父亲,也终于与我同时探了一次家。那一年是我下乡的第五个年头,屈指算来,我与父亲整整十年没相见了。

  父亲已秃顶。我印象中那个身体qiáng健的父亲,变成了形销骨立的老父亲,两眼却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也唯有此点,仍能显出他倔qiáng又正直的老工人的性格。

  父亲又带回了一斤好茶。

  他要亲自将茶送给据他所说的“一个好人”。但他出示的地址,还是两年前使我白辛苦了一次的地址。

  我说按照那个地址他肯定也会白辛苦一次,他却一意孤行,没法子,我只得相陪而往。

  一路上,我和父亲都矢口不提两年前被我丢失了的那一斤好茶。我也没因两年前写给父亲那封信而向父亲认错,因那么一来,就会提到那一斤被我丢失的好茶。而父亲也没解释什么,更没训我,仿佛两年前我们父子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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