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那一天上午,他打来电话要到我家见我。

  我问他,在哪儿?

  他说,已在北京。

  问,何时来?

  说,立刻来。

  问,什么事?

  说,非常严重的事。

  但他上午没来。

  中午,他的司机从哈尔滨打来电话,问我见到他没有。

  我说还没见,说他是要到我家来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没来。

  司机说:“公司出事了,被查封了。”

  我诧异地问,为什么?因为前两天,黑龙江电视台还播了他与众多外商签署开发项目协议书的新闻,并有一位领导人物到场祝贺。而电视里的吴振海神采奕奕,侃侃而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踌躇满志。

  司机说:“老板见了你,会亲口告诉你的。”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想了想,并没太往心里去。估计是经济纠纷。近年,在形形色色的经济纠纷中,某公司被起诉、某公司被查封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而且,当时往往被传得惊天动地,不久又风平làng静了。

  下午三点多,另一位中学同学给我打电话,进一步证实了司机的话,嘱我千万不要再见他了。对方是为我好,知道我的性格弱点——于“情义”二字上,往往掰扯不清。

  我说:“不是我见不见他的问题,是他要到我家里来呀。他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投毒,四没qiángjian妇女,不是恐怖分子,我也没见到什么通缉令,他若站在家门外了,我能不给他开门吗?能不许他进吗?”

  那同学语重心长地说:“晓声啊,反正你可要心里有数。”

  我又认真想了想,仍觉事情的性质不会太严重。我首先排除了他贩毒、贩军火或出卖国家机密、被收买为特务的可能,在此前提之下,我决定他来了我还是要见他的。

  大约一年前,我曾陈书哈尔滨市的领导,指列吴振海优点、缺点各数条。缺点中诸如:好大喜功,qiáng烈的表现欲,习惯于夸大其词,为了获得成功可能不择手段等等。

  这些缺点,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我来批评、指出他才不生气。我陈书之目的,正在于使市领导对他有更透彻的了解,更好地驾驭他和他的公司,能使他少犯错误,不犯大错误,更不至于犯法。同时为我们共同的家乡哈尔滨市做更多贡献。

  市领导在我的陈书上批语:难得一片诤言,读来令人感动。请吴振海同志阅后自己保留,依言谨慎自戒。

  于是信转到了他手里。他果然并不生气,还请我和另两名中学时代非常要好的同学吃了一顿饭。

  记得他当时说:“钱财身外事,人生尚有二三知己,值得欣慰了。”

  我又联想到,大约半年前,我代中学班主任向他求助,希望他能暂借一套房子给老师住。老师年纪大了,居室无厕所,十分不便。

  他显出为难的样子,说他虽然是开发住宅的,但在图纸阶段都已定价售出了。

  我说:“那我不管。师恩不可忘。何况并非要,只不过是借。老师的家址,总归是要动迁的。我担保,以后还你就是。”

  碍于我的情面,他答应了,但答应得很是勉qiáng。此后一拖再拖,并不兑现承诺,也使我不再好意思督促他。

  有一件事尤其使我生他的气。哈尔滨市作协主席林予,当年广受好评的《雁飞塞北》一书的作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北大荒文学的创始人之一,是我的文学师长,也是我忘年jiāo。哈尔滨市作协定级低,林予主席是正处级gān部。按市里规定,处级以上gān部才可以公款安装电话。一位市作协主席,家里没有电话成何体统?但林予老师受迫害多年,牢狱生活早已损害了他的健康。“文革”后其实没再发表多少文章,无稿费收入,经济状况拮据。若自费五千多元安装电话,对他是一笔大支出,一时是凑不足的。我让他放心安装,之后去找吴振海请求资助。为此我当面向吴振海提过二三次,并写过一封长信给他,向他指出,这样的善事义举,一家经济实力不弱的大公司,是一定要做的。我甚至曾建议他,每年从利润中拿出五万,设一项慈善基金,命秘书平时看报,一旦发现需要救助之人之事,及时寄些钱去。少则几百,多则几千,济世扶贫,何乐而不为呢?

  他却只是笑笑。

  后来我知道,连林予老师的电话安装费,他都没给报。答复人家说:财会有制度,没名目下账。

  我拨长途电话将他骂了一通,因为他每每请人吃一顿饭就几千元的啊!而且常动员我这个最不愿做陪客的人为他做陪客!

  在那之后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不理他,见了面也很冷淡。

  后来林予老师病重,我分两次请人捎回哈尔滨五千元钱。第二次的三千元捎回哈市时,林予老师恰在前一天去世。

  ……

  获知他的公司被查封的消息时,我对他的气还没完全消呢。

  半夜十二点左右,电话骤响——是他打来的。见后知道是用手机打的。

  问他在哪儿?

  说在我单位的门口。

  让他到我家里来。

  他说太晚了,到家里不方便。

  我只好穿上衣服去见他。正是冬季,夜里很冷。他在一辆出租车里。我刚一坐入,他即命司机开车。我仿佛被劫持到了他住的宾馆。究竟哪一家宾馆,到现在我也想不起来。

  我问他:“你究竟犯了什么罪?”

  他大叫冤枉,说何罪之有!

  又问他:“把我带到这儿来gān什么?”

  他说,请我帮他写申诉材料。

  我正希望细听端详,于是他说我记。他是信誓旦旦,我是半信半疑。

  我说:“吴振海,我不信对你采取的行动完全是打击报复。”

  他说:“等真相大白了你就信了。”

  天亮后,他仓皇离开宾馆,说要避一避。

  我说:“既然你自恃清白,又避什么呢?大摇大摆回哈尔滨去,法庭上见分晓嘛!”

  他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也得打的才能回家啊,可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他掏出了一沓钱塞给我。

  我板起脸说:“振海你这是gān什么?”

  他大窘,连道:“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

  我从没见他那么失魂落魄过。

  我从那沓钱中抽出一张,眼望着他坐的出租车从视野里消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大约也是他在北京见到的最后一人。

  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从此逃亡国外。我以为,起码他对家人和亲人会承担起主要责任的。

  后来他家被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姐姐、姐夫、女儿、女婿纷纷被传讯、拘审。

  此后两年内,流言种种,他的案子也在流言中忽轻忽重。一个时期有人说,他的家人、亲人就要全释放了,吴振海也可以从国外回来了;一个时期又有人说,案子更大了,已通过国际刑警在缉拿他。

  总之,两年内,他的家人和亲人中,几乎只有他老母亲是自由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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