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24)

  看着这封信,谭功达站在地图前,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就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佩佩都能听见。

  丁沟这个地方,谭功达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有名的俗称“锅底”的地形:遍地水泽,港汊纵横。二十多年前,他还在打游击的时候,曾在那儿驻扎过七个月。他记得有一天傍晚,他率领十七八个游击队员,从丁沟的芦苇dàng突围。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到了梅城脚下。如果姚佩佩沿着公路继续往南走,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三河镇,而三河镇与梅城差不多可以隔江相望了……

  考虑到全县境内到处都张贴着捉拿她的通缉令,说不定她一旦进入梅城县境,就会立刻被人认出来。佩佩呀佩佩,你这是怎么搞的么!你这是自投罗网呀!

  在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中,谭功达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窗前的那丛金银花已经长出了新枝,而通往花家舍的那条栈桥,也早已拆除。为了方便施工,填湖的农民在湖底新筑了一条临时道路,现在路上已经长满了青草。

  由于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成天神思恍惚。一天他在湖里挑土时,突然歪在一处土堆旁睡着了。直到后半夜,驼背八斤打着手电筒,才把他从工地上找了回来。从那以后,谭功达一连三天没有出工,人也开始渐渐地变得颓唐起来。他很久没有刮过脸了。除了一日三餐,也很少下楼。有时在厨房里碰到八斤,也不跟他说话。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霏霏chūn雨中迅速衰老。有一天早上,他偶然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两鬓的头发连同胡子几乎都全白了,人也瘦得几乎脱了形。他的牙chuáng肿得老高,嘴里像是衔着一枚jī蛋,眼眶里却沁出了怕人的绿光。

  公社方面似乎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这一反常举动,特地的派了一个gān事,带着女赤脚医生chūn雨上门为他治病。当凉凉的听诊器划过他胸前的肌肤时,他甚至有些疑心这个带着口罩的赤脚医生就是姚佩佩本人。

  姚佩佩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当他坐在黑暗中,透过窗户,看着天上那大而模糊的月亮时,他没有理由不相信,佩佩也在同一时刻仰望苍天;一只从窗外飞进来的蜜蜂,使他立刻联想到此刻佩佩正住在公路边一处破旧的蜂房里——他听到了佩佩那沉重而哀怨的叹息;chuáng上的枕芯窸窸簌簌,像是她没完没了的呢喃低语,最后汇入了屋顶上沙沙的雨声。佩佩,你要是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那该多好!他一刻不停地想像着佩佩正在遭受着的一切:她在逃亡途中所经过的山川和河流;她所经历的风霜雨雪、晨昏朝夕;她脸上的泪水……他甚至能够像jīng灵一样钻入她的体内,躲藏在她灵魂的深处,捕捉到她在每一个瞬间所展现的微妙心理变化、她的颤栗和恐惧。

  渐渐地,谭功达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姚佩佩奇妙地合而为一。身影、梦魇甚至就连呼吸的节奏都合二为一。仿佛此刻正在逃亡的正是谭功达本人。佩佩,我又一次梦见了你!我看见你还是十六、七岁时的样子,扎着羊角辫,穿着红红的新嫁衣,站在一条满是灰尘的大路上。那天刚好没有风,云层压得很低,而桃花全都开了……

  他们声气相契,灵犀相通。十五天之后,姚佩佩的来信多少证明了他的这种感觉。

  奇怪,我怎么忽然听得懂这里的人说话了。这个地方叫白茆,靠近三河镇。白茆村的人所说的每一句方言我居然都能听得懂。废话,三河镇离梅城这么近,你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听不懂这里的乡音呢?三河镇这个地方,你怎么会不知道?信访办的老徐就是三河镇的人哪!一个到山上来进香的老太太对我说:“闺女,这不奇怪。这证明你上辈子就是我们村的人。”我在村外山上的一座大庙里栖身。这所庙宇屋顶坍塌,柱廊朽坏,到处都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那首《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庙里的佛像和罗汉都被人敲碎了,可是还是有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到庙里来进香。他们偶尔也会带来一些供品。刚开始见到供品,我还傻乎乎地心里暗暗高兴,可随便拿起一个馒头往嘴里一咬,却发现根本不是白面馒头,而是用木头做的。大概是这一带粮食十分稀缺。大雄宝殿里有很多的老鼠,不过月亮却很好。还有泉水从山上滴到石dòng里,十分幽寂。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大路的中间。那路上的尘土又细又软,且极厚,这大概就是古人诗句中常说的“香尘”了。放眼一望,路的两边都远得没有尽头。南风在那里横chuī着。道路旁边隐约有一个村庄,村里的桃花全开了,红红的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桃花,艳得有些怕人,太绚丽了,像是有无数的孩子扯着嗓门在喊叫。天上的白云也是闲闲的,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触。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25)

  我站在大路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忽然看见一辆吉普车卷起烟尘,呼啸而来,到了近前,吱的一声就停住了。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司机小王。小王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道:“你还愣着gān什么?还不快上车?”

  我看见还有一个人,坐在吉普车上,正在打开一张报纸。因报纸遮住了脸,我不能断定那个人是不是你。

  我对小王说:“你要带我上哪里去?”

  小王一脸坏笑地对我说:“快上车吧,人家在车上已经等急了。听见教堂的钟声了吗?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可是,我仍然站在马路中间左看右看。似乎想要看清楚,那个被报纸挡住脸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很快,我就从一块大青石上醒了过来。一个人哭了半天。天光已经大亮了,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正在断垣残壁之中用石头敲着庙里的那口大钟。

  谭功达读完了这封信,出了一身大汗,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奇怪!她做的梦和我一模一样!是我梦见了她的梦,还是相反?可是,他暂时还顾不上伤感和胡思乱想,他很快就找到了三河的位置,并留下了一个五角星。

  此刻,谭功达看见那块巴掌大的地图上的一个区域已经被铅笔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五角星,假如用铅笔把这些地方连在一起,就可以看见一个完整的“姚佩佩逃亡图”。

  她信中似乎也提到,她逃出梅城的第一站是界牌,而她的第一封信是从莲塘发出的。接下来是吕良、银集、临泽、小纪……等到把所有的五角星连起来以后,谭功达吓得呆住了。原来,姚佩佩并没有逃出多远。实际上她是围着高邮湖绕了一个大圈子,眼下似乎又回到了出发地。姚佩佩在完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随处游走,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懵懵懂懂的人。奇怪的是,她的足迹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圆圈。谭功达相信,即便是他用学生画图用的圆规,也不可能画得比它更圆,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在给她指路?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最终的目的地又是在哪里?谭功达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烟,整整一个下午都在看着这个奇怪的圆圈。他知道,这个圆圈并未最终完成。假如冥冥之中姚佩佩的目的就是梅城的话,那么在梅城与三河之间,只隔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普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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