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谭功达吸了吸清鼻涕,回过头来看了看冰冷的厨房,不由得想起匿名信中“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这句话来,细细一琢磨,倒也不无道理。现在,他只剩下去钱大钧家蹭饭一条路了。按照梅城一带的风俗,除夕之夜不便去人家吃饭,但听着肚子里咕咕乱叫,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走到卧室的写字台前,打通了钱大钧家的电话。电话是田小凤接的,她说中午的时候白副县长就来电话把大钧叫走了,说是要开一个紧急会议。

  “开什么会?”

  “县长,您都不知道吗?”田小凤笑道,“gān脆,您到我们家来包饺子吧,是羊肉馅的饺子,反正你也不会生火做饭。”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2)

  谭功达放下电话,心里直犯嘀咕。这大过年的,白庭禹和大钧他们却去开什么紧急会议!即便是开会,他作为一县之长,怎么一点也没听说呢?他又往白庭禹家打了个电话,那头没人接。最后,谭功达将电话打到了杨福妹家。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太太,嘴里含着一口浓痰,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她去哪里?我哪个晓得啰,不是说开会吗?一年到头的,哪天不能开会,偏偏挤到这么个时候,家里一大堆亲戚都等着她一个人。喂,你是哪位?”

  真是怪事,都去开会了,难道说梅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听见电话那头,老太太还在“喂喂喂”地乱叫,这才想起电话还没挂。

  既然大钧不在家中,谭功达只得打消了去他家吃饭的念头,一个人回到厨房里,将早上没吃完的稀饭热了热,立在灶头,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随后,他去院中关上门,来到书房的写字台前,泡上一杯浓茶,拿过那本《沼气设计常识》,读了起来。可没读几页,就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大年三十竟然还会停电,谭功达的心里不由地再次bào怒起来。

  两年前,谭功达给省里和地委一连打了六份报告,省电力三厅才同意在通往省城的高压输电网上接出一条支线供梅城照明使用。可一旦电力供应紧张,梅城总是第一个被牺牲掉。普济的水库大坝虽然已经合拢,但发电机组一时还没有下文。本来南洋的两个侨眷愿意出钱购买发电机,还到普济实地看过两次,可报告打到省里,迟迟没有批复。一位省领导在电话中还勃然大怒:“这两个华商的政治背景你到底弄清楚没有?他们和台湾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的大坝修在长江的支流上,一旦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令人烦心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一件。别的县连高级社都普及了,可在梅城,初级社的覆盖率也只有百分之六十,排在全省倒数第二。即便如此,竟然还有人暗中闹退社,将县委派下去的工作组扣留在猪圈里……那些退了社的社员担心县里让他们重新入社,便故意毁坏农具,将耕牛毛驴都杀来吃了,将犁头敲下来换糖,一夜之间,山林里长了百十年的大树通通被砍光。地、县公安机关派人下去抓了一批人,还枪毙了为首的五六个,事情还没平息,却有人偷偷地搞起单gān的把戏来,把村里的山林和水塘都分给了个人。

  粮食征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农民自留的口粮不够吃,到了青huáng不接的chūn夏之jiāo,竟然将孩子悄悄地送入县政府大院。县里只得办了一个托儿所,雇了十二名保姆。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那些从安徽、河南来的讨饭大军也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往县委大院一送了之。那些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又不能开口说话,要弄清楚他们的来历和身份,根本不可能。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就学、户口都是问题。谭功达多次打电话向聂凤至诉苦,老虎却总是很不耐烦地对他说:“别的县都搞得挺好的,怎么就你们县出了这么多的乱子?你要多动动脑子。”

  一年前他提出修造一条连接各乡村的运河。可土方包到各乡村,村民们只是在秋后的农闲季节面子上敷衍一下,就收工回家了。地上一旦结了冰,他们就说下不去锹,宁肯聚在家里打扑克。县里派下去督察组,他们根本不予理睬。心情烦闷的时候,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想着这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免不了要向秘书姚佩佩唠叨几句,可姚佩佩一听他诉苦,就笑着朝他只摆手:“县长,您别,您还是饶了我吧。您一说这个,我就脑仁疼。”然后就抱着脑袋向谭功达只翻白眼。她还说,当初就不该答应到县里来工作,还不如当初在西津渡卖绒线自在呢。这个姚佩佩,脾气yīn晴不定,总是让人摸不透,高兴的时候见到谁都是笑嘻嘻的,可不高兴起来,她就一连几天不理人,要么gān脆就赖在家里装病。

  有的时候,谭功达也试着将县里的事跟白小娴说说,小娴倒是有耐心听,可根本没往脑子里去,听完了就说:“你一个人管这么大一个县,那该有多好玩啊!”或者说:“老谭,要不我们换一换,我来替你当县长,你去我们文工团跳舞得了。”可见,她也没把谭功达的话当一回事。

  他坐在黑暗中,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两条腿都冻麻了,正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电话铃就响了。

  话筒的那一端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猜猜看,我是谁?”

  谭功达有点听出他是谁来了,心里又不敢确定。愣了半天,只得冷冷道:“对不起,我猜不到。”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3)new

  “我是赵焕章。”对方哈哈大笑。

  谭功达诧异道:“怎么,怎么是你?”

  赵焕章反问道:“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赵焕章把电话打到他家,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人平常不苟言笑,今天却在电话里嘻嘻哈哈的,多少有点反常。没准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两个人互致新chūn问候,又寒暄了一会儿,赵焕章道:

  “我给你打电话是为了跟你告个别。”

  “怎么,这大过年的,你还要出差去吗?”

  “不是出差,是出门。”

  谭功达听出他话中有话,正想问个究竟,赵焕章忽然问他:

  “老弟,你喜欢养花吗?”

  谭功达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说:“喜欢啊,怎么呢?”

  “你是喜欢兰花呢,还是水仙?”

  两种花谭功达都没见过,可既然对方问起,他出于礼貌,想了想,硬起头皮说:“水仙大概好一点吧。”

  “那好吧,再见。”

  对方没等他答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谭功达放下电话,站在桌边,半天回不过神来。没来由地打电话拜年,又没来由地挂断了电话,这赵焕章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赵焕章是商务印书馆编字典的出身,肚子里颇有些墨水。平常邋里邋遢,连澡都懒得洗,可就是喜欢养个花花草草什么的,很有些小资情调。据同样喜欢养花的杨福妹说,他家的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花,台阶上,院墙上,地上,到处都是。有一年她看中了一盆“美人”,实际上就是狗蝇梅,问赵焕章讨,赵焕章倒是给她了。可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登门,去看看他的“美人”怎么样了,弄得杨福妹的老娘烦不胜烦。最后,小杨找了个借口推说这花自己养不活,让赵焕章又给抱回去了。有一句话赵焕章时常挂在嘴边,叫做“万事向衰无药起,一身躺倒任花埋”。话虽说得颓唐了些,可县机关的人都知道他惜花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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