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8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这样的一些青年男女和北京这样一个是首都的大都市,互为构成中国的一种“社会问题”。

  但北京作为中国首都,它是没有所谓退路的,有退路可言的只是青年们一方。也许,他们若肯退一步,另一片天地会向他们提供另一些人生机遇。但大多数的他们,是不打算退的。所以这一种“社会问题”,同时也是一代青年的某种心理问题。

  司汤达未尝不是希望通过《红与黑》来告诫青年应理性对待人生。但是在中国,半个多世纪以来,于连却一直成为野心勃勃的青年们的偶像。

  文学作品的意义走向反面,这乃是文学作品经常遭遇的尴尬。

  当人到了中年,欲望开始裹上种种伪装。因为中年了的人们,不但多少都有了一些与自己的欲望相伴的教训和经验,而且还多少都有了些看透别人欲望的能力。既然知彼,于是克己,不愿自己的欲望也同样被别人看透。因而较之于青年,中年人对待欲望的态度往往理性得多。绝大部分的中年人,由于已经为人父母,对儿女的那一份责任,使他们不可能再像青年们一样不顾一切地听凭欲望的驱使。即使他们内心里仍有某些欲望十分qiáng烈地存在着,那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结果比青年压抑,比青年郁闷。而欲望是这样一种“东西”,长久地压抑它,它就变得若有若无了,它潜伏在人心里了。继续压抑它,它可能真的就死了。欲望死在心里,对于中年人,不甘心地想一想似乎是悲哀的事,往开了想一想却也未尝不是幸事。“平平淡淡才是真”这一句话,意思其实就是指少一点儿欲望冲动,多一点儿理性考虑而已。

  但是,也另有不少中年人,由于身处势利场,欲望仍像青年人一种qiáng烈。因为在势利场上,刺激欲望的因素太多了。诱惑近在咫尺,不由人不想入非非。而中年人一旦被qiáng烈的欲望所左右,为了达到目的,每每更为寡廉鲜耻。这方面的例子,我觉得倒不必再从文学作品中去寻找了。仅以“文革”时期的中国而论,权争动魄,忽而一些人身败名裂,忽而一些人jī犬升天,今天这伙人革那伙人的命,明天那伙人革这伙人的命,说穿了尽是个人野心和欲望的搏斗。为了实现野心和欲望,把个人世间弄得几乎时刻充满了背叛、出卖、攻击、陷害、落井下石、尔虞我诈……

  “文革”结束,当时的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曾发表过一首曲,有两句是这样的:

  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却原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

  夜里演戏叫做“旦”,叫做“净”,都是满脸大黑花……

  其所勾勒出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欲望的浮世绘。

  绝大多数青年因是青年,一般爬不到那么高处的欲望场上去。侥幸爬将上去了,不如中年人那么善于掩饰欲望,也会成为被利用的对象。青年容易被利用,十之七八由于欲望被控制了。而凡被利用的人,下场大抵可悲。

  若以为欲望从来只在男人心里作祟,大错特错也。

  女人的心如果彻底被欲望占领,所作所为将比男人更不理性,甚而更凶残。最典型的例子是《圣经故事》中的莎乐美。莎乐美是希律王和他的弟妻所生的女儿,备受希律王宠爱。不管她有什么愿望,希律王都尽量满足她,而且一向能够满足她。这样受宠的一位公主,她就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的愿望,什么是自己的欲望了。对于她,欲望即愿望。而她的一切愿望,别人都是不能说不的。她爱上了先知约翰,约翰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依她想来,“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的求”。爱上了哪一个男子,是哪一个男子的造化。约翰对她的冷漠,反而更加激起了她对他的占有欲望。机会终于来了,在希律王生日那天,她为父王舞蹈助娱。希律王一高兴,又要奖赏她,问她想要什么。她异常平静地说:“我要仆人把约翰的头放在盘子上,端给我。”希律王明知这一次她的“愿望”太离谱了,却为了不扫她的兴,把约翰杀了。莎乐美接过盘子,欣赏着约翰那颗曾令她神魂颠倒的头,又说:“现在我终于可以吻到你高傲的双唇了。”

  愿望是以不危害别人为前提的心念。

  欲望则是以占有为目的的一种心念。当它qiáng烈到极点时,为要吸一支烟,或吻一下别人的唇,斩下别人的头也在所不惜。

  莎乐美不懂二者的区别,或虽懂,认为其实没什么两样。当然,因为她的不择手段,希律王和她自己都受到了神的惩罚……

  罗马神话中也有一个女人,欲望比莎乐美还qiáng烈,叫美狄亚。美狄亚的欲望,既和爱有关,也和复仇有关。

  美狄亚也是一位公主。她爱上了途经她那一国的探险英雄伊阿宋。伊阿宋同样是一个欲望十分qiáng烈的男人。他一心完成自己的探险计划,好让全世界佩服他。美狄亚帮了他一些忙,但要求他成为自己的丈夫,并带她偷偷离开自己的国家。伊阿宋和约翰不同,他虽然并不爱美狄亚,却未说过“不”。他权衡了一下利益得失,答应了。于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欲望,达成了相互心照不宣的jiāo换。

  当他们逃走后,美狄亚的父王派她的弟弟追赶,企图劝她改变想法。不待弟弟开口,她却一刀将弟弟杀死,还肢解了弟弟的尸体,东抛一块西抛一块。因为她料到父亲必亲自来追赶,那么见了弟弟被分尸四处,肯定会大恸悲情,下马拢尸,这样她和心上人便有时间摆脱追兵了。她以歹毒万分的诡计“恶搞”伊阿宋的当然也是她自己的权力对头——使几位别国公主亲手杀死她们的父王,剁成肉块,放入锅中煮成了肉羹,却拒绝如她所答应的那样,运用魔法帮公主们使她们的父亲返老还童,而且幸灾乐祸。这样的妻子不可能不令丈夫厌恶。坐上王位的伊阿宋抛弃了她,决定另娶一位王后。在婚礼的前一天,她假惺惺地送给丈夫的后妻一顶宝冠,而对方一戴在头,立刻被宝冠喷出的毒火活活烧死。并且她亲手杀死了自己和丈夫的两个儿子,为的是令丈夫痛不欲生……

  古希腊的戏剧家,在他们创作戏剧中,赋予了这一则神话现实意义。美狄亚不再是善巫术的极端自我中心的公主,而是一位普通的市民阶层的妇女,为的是使她的被弃也值得同情,但还是保留了她烧死情敌杀死自己两个亲子的行径。可以说,在古希腊,在古罗马,美狄亚是“欲望”的代名词。

  虽然我是男人,但我宁愿承认——事实上,就天性而言,大多数女人较之大多数男人,对人生毕竟是容易满足的;在大多数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也毕竟是容易心软起来的。

  势力欲望也罢,报复欲望也罢,物质占有欲望也罢,情欲、性欲也罢,一旦在男人心里作祟,结成块垒,其狰狞才尤其可怖。

  人老矣,欲衰也。人不是常青树,欲望也非永动机,这是由生命规律所决定的,没谁能跳脱其外。

  一位老人,倘还心存些欲望的话,那些欲望差不多又是儿童式的了,还有小孩子那种欲望的无邪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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